我第一次见到那面镜子,是在崇德中学的旧实验楼。
那天傍晚,夕阳把走廊染成铁锈色,我和胖子偷偷溜进这栋荒废多年的楼。胖子举着手机电筒,光柱晃过剥落的墙皮,上面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别回头”“她在看你”。
“这破地方真他妈渗人,”胖子踢开脚边一个生锈的搪瓷缸,“上次李磊说在三楼看见穿红裙子的影子,是不是就这?”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木门。门缝里渗出的光线不是夕阳的金红,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白,像停尸房的冷光灯。
“喂,陈默,你看啥呢?”胖子拽了我一把。
我指着那扇门:“灯没灭?”
胖子的电筒光打过去,木门上挂着块掉漆的牌子——“生物实验室”。门缝里的光确实在微微跳动,像烛火。
“邪门了,”胖子咽了口唾沫,“走吧,李磊那孙子肯定瞎掰……”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推开了门。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灰尘混合的怪味。靠墙的玻璃柜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青蛙标本浑浊发白,像无数双死鱼眼盯着我们。正中央的实验台上,放着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
镜子很旧,边框是雕花的黄铜,布满铜绿。诡异的是,镜子周围点着三根白色蜡烛,火苗明明灭灭,映得镜子里的空间一片惨白。
“谁点的蜡烛?”胖子声音发颤,“玩笔仙吗?”
我走近镜子,想看看自己的倒影。就在这时,烛火突然全灭了。
黑暗像墨水一样瞬间灌满整个房间。胖子“啊”地叫了一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裂,幽蓝的光映出他扭曲的脸。
“陈默!你在哪?”
我没回答,因为我看见镜子里有东西。
不是我的倒影。
镜子里站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背对着我,头发很长,几乎拖到地上。她的裙子红得像凝固的血,裙摆边缘沾着湿漉漉的泥土。
“胖子……”我喉咙发紧,“别……别开灯……”
但胖子已经摸索着捡起手机,按亮了手电筒。
强光打在镜子上,我清楚地看见——镜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和胖子惊恐的脸。
“你刚看见啥了?”胖子的手在抖,“我啥也没看见啊!”
我盯着镜子,心脏狂跳。刚才那个红裙子女孩,难道是错觉?
就在这时,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不属于我的笑容。
“走!”我一把抓住胖子,连滚带爬地冲出实验室。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跑出旧实验楼,晚风吹在脸上,我才发现后背全是冷汗。胖子腿软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太他妈吓人了,陈默,那镜子……”
“别说了,”我打断他,“以后再也别来这地方。”
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第二天上课,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扭头看,后排座位空着,但窗外的梧桐树影里,好像有团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放学时,李磊拦住我们,神秘兮兮地说:“昨晚你们去旧实验楼了?”
“你怎么知道?”胖子瞪他。
李磊压低声音:“我跟你们说个事,十年前,崇德中学有个女生叫林薇薇,就在那间实验室上吊了,穿的就是红裙子。后来有人说,她的魂被镜子困住了,每逢月圆之夜,就会在镜子里找替身……”
我心里一寒,昨晚正好是农历十五。
“别扯了,”胖子不信,“封建迷信。”
“是不是迷信,你们自己看,”李磊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一张照片,“这是我上周在实验楼拍的。”
照片很模糊,是在黑暗中用闪光灯拍的。画面中央是那面穿衣镜,镜子里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轮廓,长发披散,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这……”胖子脸色煞白。
我凑近看,突然发现镜子里的红裙子女孩,手里攥着的,像是一截腐烂的手指。
从那天起,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先是我的同桌晓雯。她是个很文静的女生,那天午休时,她趴在桌上睡觉,我无意中看见她的后颈,竟然有一圈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绳子勒过。
“晓雯,你脖子怎么了?”我问。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那种僵硬的笑容:“镜子……她让我去找她……”
说完,她站起来,径直走出教室。我赶紧跟出去,看见她摇摇晃晃地走向旧实验楼的方向。
“晓雯!别去!”我大喊着追上去。
但她走得很快,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等我跑到旧实验楼门口,她已经不见了。
我冲进楼里,走廊里弥漫着更浓的福尔马林味。三楼生物实验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晓雯的哭声。
我冲进去,看见晓雯站在那面镜子前,双手扶着镜面,哭得浑身发抖。镜子里,那个红裙子女孩转过身了。
她的脸惨白如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她的脖子上,赫然缠着一根腐烂的麻绳,绳结正勒在晓雯后颈那道红痕的位置。
“救我……陈默……”晓雯哭着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要把我拉进去……”
我看见镜子里的红裙子女孩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贴上镜面,慢慢划过,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像血。
“别碰镜子!”我大喊着,想把晓雯拉开。
但已经晚了。晓雯的手刚碰到镜面,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慢慢融进镜子里。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
镜子里,红裙子女孩的身边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正是晓雯。她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嘴角也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实验台。玻璃瓶摔在地上,里面的福尔马林溅出来,洒在镜子底座上。
就在这时,我看见镜子底座刻着一行小字,被铜绿覆盖着,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以魂养镜,替身……”
“陈默!”胖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在里面吗?”
我猛地回头:“别进来!快报警!”
胖子看见镜子前的我,又看见地上的碎片,脸色大变:“晓雯呢?你看见晓雯了吗?”
“她……她被镜子吸进去了……”我的声音颤抖着。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红裙子女孩动了。她抬起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我。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胖子冲进来说:“你胡说什么呢!晓雯怎么可能……”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见镜子里的红裙子女孩突然扑向镜面,整个身体像液体一样穿过镜子,朝我们扑来!
“快跑!”我拉着胖子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尖利的呼啸声,像无数根针在扎我的耳膜。我不敢回头,拼命往楼下跑。跑到二楼时,我听见胖子惨叫一声,回头看见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拖向三楼。
“胖子!”我想回去救他,但那股寒气已经追到我身后,我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找到你了……”一个阴冷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回头,看见红裙子女孩就站在我身后,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厘米,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旋转的黑色旋涡,仿佛要把我的灵魂吸进去。
“为什么是我……”我吓得浑身瘫软,滑坐在地上。
“因为你看了镜子……”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十年前,是我把镜子搬到实验室的……我以为上吊就能解脱,没想到被镜子困住了……我需要替身……”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冰冷刺骨:“你的朋友已经进去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闭上眼睛,等死。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孽障!还不住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睁开眼,看见实验室的门口站着一个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剑上缠着红线。
是学校的老管理员,王大爷。他平时沉默寡言,没想到会突然出现。
红裙子女孩看见王大爷,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你……你没死?”
“我等了十年,就是为了等你出来,”王大爷举起桃木剑,剑尖指着红裙子女孩,“当年是你自己贪心,偷了古墓里的养魂镜,想靠自杀让怨气入镜,变成厉鬼,没想到反被镜子困住,还要害无辜的学生!”
养魂镜?古墓?我脑子一片混乱。
“你毁了我的好事!”红裙子女孩尖叫着扑向王大爷。
王大爷不慌不忙,桃木剑画出一个符,红线瞬间绷紧,像一道光网罩住了红裙子女孩。她在光网里挣扎,身体变得越来越淡,发出凄厉的惨叫。
“镜子……毁掉镜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王大爷收了桃木剑,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没事了,小伙子。”
“晓雯和胖子……他们还在镜子里……”我急忙说。
王大爷叹了口气,走到三楼实验室,看着那面镜子。镜子里,晓雯和胖子的影子还在,眼神空洞。
“养魂镜以魂魄为食,被吸进去的人,魂魄会慢慢被镜子炼化,”王大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黄色的粉末,“当年我没毁掉镜子,是想等她怨气消散,没想到她越来越凶。”
他把黄色粉末撒在镜子上,粉末遇到镜面,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白烟。镜子里的晓雯和胖子痛苦地扭曲起来。
“大爷!你干什么!”我想阻止他。
“只有毁掉镜子,他们的魂魄才能出来,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王大爷说着,举起桃木剑,狠狠劈向镜子。
“哐当——!”
镜子碎了。
无数块碎片散落在地上,每块碎片里都映出晓雯和胖子痛苦的脸。然后,碎片里的影像开始模糊,消失。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角落里,传来两声咳嗽。
我跑过去,看见晓雯和胖子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但还有呼吸。
“他们没事了……”我松了口气。
王大爷看着满地的镜子碎片,叹了口气:“这面镜子是民国时期从一座古墓里挖出来的,据说墓主人是个巫女,用这面镜子养魂害人。后来镜子辗转到了林薇薇手里,她想靠邪术变鬼,结果反被镜子吞噬。”
他顿了顿,看着我:“小伙子,记住,有些古董不能乱碰,有些地方不能乱闯。这世界上,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的贪婪。”
后来,晓雯和胖子醒了过来,但他们失去了在镜子里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晕倒了。学校很快拆除了旧实验楼,王大爷也辞职离开了。
但我知道,事情没有完全结束。
有一次,我在收拾旧物时,发现口袋里多了一块碎镜片。那是从养魂镜上掉下来的,碎片里映着我的脸,但我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了两个小小的黑色旋涡,在深处旋转着,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我把碎片扔了,但从那以后,我经常在镜子里看到奇怪的东西。有时是一截腐烂的手指,有时是红裙子的一角,有时,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在镜子深处,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那是林薇薇的怨气,还留在镜子碎片里,留在我的眼睛里。她没有完全消失,她在等,等下一个看镜子的人,等下一个替身。
而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中。我不敢照镜子,不敢去黑暗的地方,甚至不敢睡觉,因为我怕在梦里,也会看见那面诡异的镜子,和镜子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她会对我微笑着说:
“找到你了……”
窗外的风声又起了,呜呜咽咽,像有人在哭。我死死地蒙住头,却感觉那股冰冷的气息,正从床底下,从衣柜里,从墙壁的缝隙中,一点点渗出来,将我紧紧包围。
我知道,她来了。这一次,谁也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