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掩映在千竿翠竹之中,幽篁深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尚未走近,便觉一股沁人的凉意夹杂着清雅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越发显得此地幽静出尘。
贾瑛熟门熟路,绕过滴翠的竹丛,踏上那以鹅卵石精心铺就的小径。守在正房门口的紫鹃,远远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眼睛便是一亮,脸上瞬间绽开亲切又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她微微屈膝福了福,声音清脆地朝里通报:“姑娘,三爷来了!”那语调里,是遮掩不住的熟稔和欢喜。
贾瑛朝紫鹃笑着颔首,脚步未停,径直掀开那湘妃竹帘走了进去。
屋内窗明几净,陈设清雅,一几一榻都透着书卷气。林黛玉正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里松松地捏着一卷书,似乎并未看进去多少。听到紫鹃的通报和脚步声,她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当贾瑛的身影映入眼帘时,那双笼着烟雨的眸子里,瞬间像被投入了星子的碎光,骤然亮了起来,清澈得惊人。一层淡淡的、娇艳的粉色,也极快地染上了她白皙的脸颊和耳尖,如同初绽的桃花瓣。
她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又强自按捺住,只是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蜷紧了些,泄露了内心的波动。然而,在看到紧跟在贾瑛身后、带着几分怯生生走进来的甄英莲时,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水面,漾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局促掠过黛玉眼底。她想起了那个午后,三哥哥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这个姑娘看,自己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涌上来的酸涩。虽然后来三哥哥解释得清楚明白,自己也因当时那点小性儿暗自懊恼了许久,觉得实在对不住这位身世飘零的英莲姑娘,可此刻骤然相见,那点残留的、关于自己当时“拈酸吃醋”的羞窘记忆,还是让她心尖微微一颤,感到一丝不自在。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借以掩饰这瞬间的失态。
贾瑛将黛玉这一刹那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心中了然,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和安抚的意味。他大步流星走到榻前,很自然地就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动作熟稔得如同在自己屋中。
“林妹妹,今日气色瞧着不错!”贾瑛开口,声音清朗,带着阳光般的暖意,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黛玉脸上,满是欣赏和关切。
被他这样坦荡又灼热地看着,黛玉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她微微侧了侧脸,避开那直白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两下,才重新抬起眼,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波光流转,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含羞带怯的撒娇:“三哥哥又来取笑人!谁许你进来就这般盯着人瞧的?没规矩。” 她口中说着“没规矩”,语气却软糯,没有丝毫真正恼意,反而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慌。
贾瑛哈哈一笑,浑不在意:“我瞧我自家妹妹,天经地义,要什么规矩?” 他语气里的亲昵和理所当然,让黛玉心头一甜,面上却故意绷着,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这时,他才仿佛刚想起身后的英莲,侧过身,指了指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的女孩,语气轻松地说明来意:“喏,带个人来给妹妹瞧瞧。这是英莲,如今在我那边住着。这丫头心气儿高,想学作诗呢!” 他转向英莲,声音放温和了些,“英莲,还不快见过林姑娘?”
英莲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几步,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紧张的微颤:“给林姑娘请安。”
黛玉此时已调整好了心态,将那点微妙的尴尬压下。她看着眼前清秀腼腆的女孩,想到她坎坷的身世,又想到自己当初那点小性儿,心中那点愧疚感再次浮起,眼神便格外温和了几分。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欠身,虚扶了一下:“快不必多礼。既在三哥哥那里,便不是外人。你想学诗?” 她声音清泠,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柔和。
英莲抬起头,对上黛玉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面的温和善意让她心头一暖,紧张感消了大半,用力地点点头:“是,林姑娘。婢子…婢子仰慕姑娘才学,斗胆想请姑娘指点一二。”
黛玉还未开口,贾瑛在一旁闲闲地插话了,带着他特有的、让人又气又爱的混不吝腔调:“可不是么!我一想,论起作诗,尤其是教导人入门,这府里上下,还有谁能比得上我们才情冠绝、心地又最最善良的林妹妹呢?这不,立时就巴巴地给你送个好学生来了!”
黛玉被他这一通直白的、带着明显吹捧的“高帽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拿起榻边小几上的团扇,半掩住唇,眼波流转,斜睨着贾瑛,那眼神灵动狡黠,带着三分嗔怪七分俏皮:“三哥哥这张嘴啊,今儿是抹了蜜不成?我当你老师?嗯…”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团扇轻轻摇着,扇起几缕鬓边柔软的碎发,“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中促狭的光芒闪动,像只发现了有趣猎物的小猫,直直看向贾瑛,“谁不知道我们靖安伯爷才高八斗,见识广博?连舅舅都赞不绝口的。三哥哥自己满腹锦绣文章,诗作得比我们这些闺阁女儿家不知强了多少倍,怎么倒躲起懒来,把人推给我?莫不是怕自己教不好,误人子弟?”
她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又快又脆,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句句点在贾瑛“偷懒”的“要害”上。那“误人子弟”四个字,更是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挑衅,微微扬着精巧的下巴,等着看贾瑛如何接招。那娇俏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清冷孤高?
一旁的英莲看得呆了,她从没见过林姑娘如此生动活泼的一面,那眼波流转间的神采,竟比春日枝头最娇艳的花还要明媚几分。紫鹃也抿着嘴偷笑,悄悄退到一边去准备茶点。
贾瑛被黛玉这连珠炮似的一问,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开怀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黛玉,那双总是带着点不羁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细碎的阳光。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却又足以让近处的英莲捕捉到一丝暧昧气音的调子,慢悠悠地说道:
“我亲自教啊…也不是不行。”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黛玉因他突然靠近而瞬间染红的脸颊和微微放大的瞳孔,才带着坏笑,一字一句地低语,“只是…我怕我若日日对着英莲这丫头,教她念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咱们府里某个小醋坛子的盖子,怕是又要‘啪嗒’一声,飞得老高咯!”
他话音未落,黛玉的脸“腾”地一下,如同晚霞烧透了半边天,一直红到了耳根颈后。那双含情目瞬间瞪圆了,又羞又急,方才那点伶俐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少女被戳中心事、手足无措的娇憨。
“贾瑛!你…你混说什么!” 黛玉又羞又恼,那声“三哥哥”也顾不得叫了,直呼其名。她手中的团扇再也握不住,“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榻上。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推搡那个近在咫尺、笑得一脸促狭的讨厌鬼,“谁…谁是醋坛子!你…你给我出去!”
她力气小,推在贾瑛结实的手臂上,如同蚍蜉撼树。贾瑛纹丝不动,反而顺势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那触感微凉而柔腻。他非但不退,反而笑意更深,看着眼前人羞恼交加、面若红霞、眼波横流的样子,只觉得无比生动可爱,比世间任何诗篇都要动人百倍。
“哎呀呀,林妹妹这是要欺师灭祖,殴打举荐人不成?”贾瑛一边假意躲闪,一边笑着嚷嚷,语气夸张,手上却只松松握着黛玉的手腕,任她那点小猫似的力气在自己身上挠,“紫鹃!紫鹃快来看,你家姑娘要行凶啦!”
“你…你还说!”黛玉气得跺脚,手腕被他握着,抽又抽不回,打又打不动,又急又羞,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那模样委屈又可怜,看得人心都化了。
一旁的英莲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脸颊也跟着发烧。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三爷那混不吝的调侃,林姑娘那羞极了的娇嗔薄怒,两人之间那种旁人根本无法介入的亲昵与熟稔,让她既觉新奇又觉脸上热辣辣的,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紫鹃端着茶盘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忍笑忍得肩膀直抖。她强自镇定地把茶盘放在小几上,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三爷,姑娘,英莲姑娘,请用茶。” 声音里却还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贾瑛见好就收,见黛玉真有些急了,眼圈都红了,立刻松开了手,脸上的玩笑之色也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带着安抚的温柔笑意:“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是我混账,口无遮拦,该打。” 说着,还象征性地在自己唇上轻轻拍了一下,眼神却依旧亮晶晶地看着黛玉,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和宠溺。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认错和那温柔的眼神弄得一愣,满腔的羞恼竟一下子泄了大半。她飞快地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贾瑛,肩膀还有些微微起伏,显然是余怒未消,又或者,更多的是被撩拨得心慌意乱。她捡起掉落的团扇,紧紧攥在手里,指尖都有些发白。
贾瑛见她背过身,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紫鹃刚倒好的茶,呷了一口,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着的几卷书稿,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咦,妹妹在看什么?新得的诗集?” 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闲适。
黛玉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和脸上的热度。过了片刻,她才慢慢转过身,脸上红晕未褪尽,但神情已竭力恢复了平静,只是眼波流转间,那抹羞意和尚未完全散去的薄怒依旧清晰可见。她没好气地白了贾瑛一眼,才道:“不过随手翻翻前人的集子罢了,没什么新鲜的。” 语气还是有点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