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春末的局机关会议室像个被公章和表格活埋的坟场，马建军面前的搪瓷缸里，“革命槐树花” 茶泡得发苦，花瓣沉在缸底，像极了他提出的 “凭票用餐” 方案 —— 看着周正，底下全是沉淀的荒诞。局长老李的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油印的 “自力更生用餐券”，票面上泔水桶图案的防伪标识格外刺眼，那是陈永年用食堂泔水泼在宣纸上拓印的，美其名曰 “无产阶级防伪艺术”。
“同志们，” 马建军站在贴满审批流程图的黑板前，粉笔在 “早膳需求证明” 四个字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为落实自力更生精神，领窝头需三重把关：一证、一章、一公示！” 他的袖口沾着昨晚熬夜绘制表格时蹭的印泥，红得像食堂灶台上的辣椒油。财务科老张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盯着流程图上的 “面食种类核准章” 犯愁：“小马，要是有人想领馒头呢？”“馒头属细粮，” 马建军指着另一栏，“需额外提交《革命干劲评估报告》，证明日劳动时长超过八小时。” 会议室响起此起彼伏的搪瓷缸碰撞声，像极了众人脑子里算盘珠子的响动。教育局王科长突然举手，手里攥着半根孔雀羽毛：“喝汤盖章要是洒了怎么办？” 他的问题让陈永年眼睛一亮，这位 “改革智囊” 立刻起身：“好问题！我们特制防水印泥，章盖歪了需写《汤品倾斜情况说明》，经科室互评后存档 —— 这叫流程化管理！” 他的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消防车的鸣笛 —— 工商局的 “自力更生猪” 把食堂后墙拱出了裂缝，小猪崽正在泔水桶里拱食 “国际团结饼干” 碎渣。
食堂后厨成了表格的海洋，赵师傅的案板上铺满《窝头制作申请表》，申请表需填写窝头的长宽高、麦麸比例、揉面时长，末了还要贴张窝头的 “定妆照”。“狗日的，” 赵师傅把面团摔在案板上，震得申请表上的 “粗粮配额章” 都歪了，“当年大炼钢铁也没这么折腾！” 学徒小王在旁给窝头盖 “革命纯度章”，红漆沾在指甲上，像极了机关干部们盖公章时的手。陈永年的防伪办公室里，油墨味熏得人睁不开眼。他举着放大镜，对着泔水拓印的防伪标识点头：“多完美的泼墨效果，每道水痕都象征着自力更生的艰难历程！” 突然，公安局小李冲进来，举着张皱巴巴的肉票：“陈科长，有人用猴毛伪造肉票！” 陈永年推了推眼镜：“慌什么？真肉票的猴毛是三横一竖排列，假的是乱的 —— 这叫生物学防伪！” 其实他不知道，真肉票的猴毛就是赵师傅从猴子身上现拔的，此刻那只猴子正蹲在厨房梁上，对着肉票上的自己抓耳挠腮。
试行第一天，食堂窗口前排起长队，马建军攥着饭票的手沁出冷汗。炊事员老周戴着白手套，像验玉玺似的盯着他的《早膳需求证明》：“同志，‘今日劳动强度需补充碳水’是谁签的字？”“张科长。”“不行，” 老周摇摇头，“得加盖科室公章，证明他确实看见你劳动了。” 马建军又跑回办公室，张科长正在给 “自力更生猪” 喂食，搪瓷缸里的麦乳精香混着猪粪味。“盖章？” 张科长抹了把嘴，“得先填《公章使用申请表》，找后勤科备案。” 等马建军拿回盖好的章，早膳时间已过了半小时，老周却指着黑板报：“公示满 12 小时才能领，这是群众监督流程。”“我饿啊！” 马建军忍不住啃了口饭票边缘，麦乳精的甜混着油墨的苦在舌尖炸开。老周立刻严肃起来：“同志，饭票属流通物资，损坏需到财务科登记！” 旁边排队的美洲代表团翻译看得目瞪口呆，他手里的 “国际友人专用餐券” 上，除了泔水桶防伪标识，还多了个 “友好交流特别章”，此刻正被老周要求 “证明用餐者属无产阶级阵营”。
美洲代表汤姆举着盖满红章的餐券，看着窗口递出的 “定额红烧肉” 在阳光下泛光 —— 那团东西表面的猴毛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木屑清晰可见。“这就是你们的‘未来食品’？” 他问翻译，嘴角忍不住抽搐。翻译看着陈永年递来的眼色，硬着头皮说：“这是分子料理，猴毛是蛋白质纤维，木屑是碳水化合物，象征着营养的革命重组！” 李海山穿着补了又补的中山装赶来，第二颗纽扣位置别着半片风干的 “仿生肉排”，在闪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他刚要开口，后襟的补丁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用各国国旗碎片拼成的背心，苏联的锤子砸在古巴的五角星上，像极了食堂里永远打不满的菜勺。汤姆的相机 “咔嚓” 作响，镜头对准了他胸前摇摇欲坠的 “改革先锋” 徽章 —— 那徽章早该退休，如今靠别针勉强挂在中山装上，像极了这个荒诞时代的最后一枚补丁。
下班后的局机关，马建军看着自己设计的审批表格堆成小山，突然听见后院传来铁锹的声响 —— 老张在挖 “自力更生沼气池”，却挖出三年前倒掉的 “木屑红烧肉”，风干的淀粉块硬得像石头，上面的猴毛依然鲜艳，像极了他们永远晒不干的谎言。动物园的饲养员又送来纸条，这次贴在最后一只猴子的笼子上：“它开始学你们盖公章了，用爪子在玻璃上划红印。” 深夜的食堂，赵师傅对着空泔水桶发呆，桶底沉淀的木屑和猴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笑了，笑声混着远处《时代周刊》记者的汽车引擎声，惊飞了停在 “自力更生成果展” 上的最后一只麻雀。展台上的孔雀羽毛早已褪色，尾羽的眼状斑纹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机关大院里永远亮着的灯光 —— 那灯光下，陈永年正在设计 “晚餐喝汤二次审批表”，李海山在缝补中山装上的国旗补丁，而马建军，正对着新收到的 “零停止自助餐” 指示发呆，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扭的线条，像极了他们永远走不出的荒诞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