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靴底在松针腐土上打滑时,才惊觉已走了三个时辰。
木笛的竹笛早收进怀里,此刻正弯腰用枯枝戳开挡路的野藤,发梢沾着的松脂在暮色里泛着黏腻的光:\"再半个时辰,该到千松涧的岔口了。\"他话音未落,后颈突然被玉珠扣住——那只素白的手劲大得惊人,\"停。\"
沈烬顺着玉珠的目光望向西边。
云层不知何时压成铅灰色,像有人往天上泼了桶墨,风里的凉意裹着土腥气,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楚昭落在队伍最后,玄色外袍被雨前的风掀起,她瞥见他按住左腹的手——昨夜挡刀的伤口,此刻该又渗血了。
\"要下暴雨。\"楚昭的声音混着风灌进耳朵。
他走到沈烬身侧时,带起一阵铁锈味,是血浸透中衣的味道。
她喉头发紧,刚要开口,豆大的雨点已砸在肩头。
雨势来得极猛,片刻便将松林浇成白茫茫一片。
沈烬的睫毛沾着水珠子,视线里只剩五步内的人影:木笛把竹笛塞进腰间,脱了外袍罩在头顶;玉珠将玉佩护在掌心,青灰色斗篷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楚昭则反手握住她手腕,指腹重重碾过她腕间的烬火胎记——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跟着我。
\"往东北!\"楚昭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沈烬感觉他的掌心发烫,不知是伤口发炎还是刻意用内力御寒。
她咬着唇,烬火在血管里翻涌,这次没再压制。
指尖腾起一簇幽蓝火焰,像朵飘在雨幕里的琉璃花,光晕所及之处,松枝的轮廓、地上的碎石、木笛溅起的泥点,都清晰了几分。
\"王妃的火!\"木笛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睛亮得像被擦亮的铜铃,\"比前日旺了!\"他的竹笛在雨里敲出清脆的响,\"往右三步有块凸石,踩着稳当!\"沈烬的火焰随着他的指引偏移,果然见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从腐叶里冒出来,岩面被雨水冲得发亮,却没有青苔。
楚昭的手突然收紧。
沈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的雨幕里,树影的轮廓有些不对。
原本密集的松树突然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河。\"玉珠的声音穿透雨帘。
她扯了扯沈烬的衣袖,斗篷下的手指指向左侧:\"千松涧的支流,汛期水势比地图上宽三倍。\"沈烬这才看清,所谓的\"树影\"原是河岸的芦苇丛,而芦苇尽头,是翻涌的浊浪,像条被激怒的黑龙,卷着断枝和碎石轰隆隆往下游冲。
\"过不了。\"木笛蹲在岸边,竹笛挑起块鹅卵石抛进水里。
石子刚触到水面便被卷得没了影,\"急流区至少有两丈宽,就算会水的,也得被冲下去半里地。\"他仰头看天,雨珠顺着鼻尖往下淌:\"等雨停?
可夜里瘴气起来,暗卫追上来......\"
\"找缓流。\"楚昭突然开口。
他的外袍早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沈烬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解了腰间的玉牌,用丝绦系在手腕上——那是前朝皇室的信物,平时从不离身。\"上游有浅滩。\"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目光扫过河岸,\"芦苇倒向东南,说明上游有弯道,水流会打旋。\"
木笛猛地跳起来,竹笛在雨里划出个半圆:\"我记得!
三年前替人押镖过千松涧,老镖头说过'芦苇朝东,浅滩在松'——东边那片赤松底下!\"他拽着沈烬往上游跑,泥点溅在裤腿上,\"王妃的火照路,九皇子断后,玉珠姑娘看右边的礁石!\"
雨势终于弱了些,像被扯薄的纱帘。
沈烬的烬火在掌心烧得更旺,幽蓝的光映着河面,照见芦苇丛后果然有片赤松林,松根在岸边拱出半人高的土坡,水流到这里打着旋儿,翻涌的浪头弱了不少。
楚昭的手搭在她肩头上,带着雨水的凉意:\"我先试。\"他解下外袍递给玉珠,玄色中衣紧贴着身体,左腹的血迹在雨里晕成暗红的花。
沈烬刚要开口,他已弯腰捡起块石头抛进水里——水花溅起的高度比急流区低了大半。
\"扶稳。\"楚昭转头对她笑,眼角的雨珠落进酒窝里,\"等我回来。\"
他的身影没入雨幕时,沈烬突然觉得腕间的烬火在发烫。
那热度不像诅咒的灼烧,倒像有人隔着岁月,隔着刀光剑影,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楚昭跃入水中的刹那,沈烬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浊浪卷着枯枝拍在他后背,玄色中衣很快被泡成深褐,左腹的血渍却像团烧不熄的火,在水面晕开细碎的红。
她望着他在激流里沉下又浮起,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烬火翻涌时的征兆,可此刻她不敢用半分能力,生怕灼痛了水里的人。
\"九皇子!\"木笛突然扑到岸边,竹笛敲着石头发出急促的脆响,\"往左两尺!
那片礁石有凹处!\"楚昭的头在浪里晃了晃,手臂划出道白亮的弧,抓住了露出水面的暗礁。
沈烬这才看清,他的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伤口被水一泡,渗出的血珠顺着腕骨往下淌,在礁石上染出蜿蜒的红痕。
\"能过!\"楚昭的声音混着水声撞进耳膜。
他攀着礁石站起身,衣摆还在滴水,却朝众人挥了挥手,\"踩着我刚才的位置,别碰急流区!\"
木笛第一个冲过去。
他脱了鞋袜,光脚踩进水里,竹笛横在胸前当平衡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眉梢:\"水到腰!
王妃小心——\"话没说完,突然被暗流冲得踉跄,竹笛尖重重戳在礁石上才稳住身形。
沈烬的心跳到了喉咙眼,刚要提步,腕间的烬火突然发烫,像有人轻轻推了她后背一下。
\"我扶你。\"玉珠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素白的手扣住她手腕,温度比雨水还凉,\"玉佩感应到浅滩下有磁石,能镇住水流。\"沈烬这才注意到,玉珠掌心的玉佩正泛着幽光,像块浸在水里的月光石。
她咬了咬牙,踩进水里——河水刺骨的冷瞬间漫过脚踝,可越往中间走,水流竟真的弱了些,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托着。
楚昭在对岸伸出手时,沈烬的鞋尖刚碰到礁石。
他的掌心还带着体温,指腹的薄茧擦过她手背,像从前在御书房递密折时那样。\"走稳。\"他低低说,睫毛上的水珠落进她衣领,\"你腕上的火......比昨日弱了。\"
沈烬一怔。
她确实觉得烬火的灼烧感淡了,连血管里的热流都缓了些。
可不等细想,身后传来木笛的欢呼:\"玉珠姑娘过来了!\"她转头,正见玉珠提着裙角趟水,玉佩在胸前晃出银亮的光,连脚下的浪花都跟着偏了方向。
等最后一人上岸时,雨已经停了。
松林里浮着层薄雾,湿泥的腥气混着松脂的甜,沾在发梢上沉甸甸的。
木笛瘫在石头上擦脚,竹笛敲着膝盖哼小曲;玉珠背过身整理斗篷,指尖轻轻抚过玉佩,像是在安抚什么;楚昭则半蹲着检查左腹的伤口,血水混着雨水在草叶上洇开,把浅绿的草尖染成了暗紫。
\"该歇——\"沈烬的话被一声鸦鸣打断。
那声音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她耳里。
原本停在松枝上的鸦群突然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落的水珠砸在她后颈。
楚昭的动作顿住,目光如刀扫过左侧的灌木丛——那里的野藤正不自然地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爬行。
\"有埋伏。\"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手刚摸向腰间的剑,三道黑影已从藤丛里窜出,蒙面,短刀,袖口绣着墨色云纹——是墨云策的死士。
沈烬的烬火\"腾\"地窜起。
幽蓝的火焰在掌心炸开,映得那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如鬼。
为首的死士挥刀劈来,刀风卷着腥气刮过她鬓角,却被楚昭横臂拦住。
他的剑出鞘时带着破风的嗡鸣,左腹的伤口被动作扯得绽开,血珠顺着剑身往下淌,在剑刃上凝成暗红的珠串。
\"保护玉佩!\"玉珠的声音突然拔高。
她旋身退到树后,斗篷一扬,抛出三片银叶——那是藏在斗篷里的飞镖,精准钉住了扑向她的死士后颈。
木笛的竹笛在这时响了,不是曲子,是急促的短音,像某种暗号。
沈烬看见他指尖在笛孔上翻飞,从笛管里射出细如牛毛的银针,扎进右侧死士的手腕——那是他毒医的绝技,针上淬着见血封喉的药。
最后一个死士的刀架在沈烬颈侧时,她几乎能闻到刀刃上的铁锈味。
可下一刻,那死士突然睁大了眼,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楚昭的剑从他后背穿出,剑尖还滴着血,正对着沈烬的眉心。
\"别动。\"楚昭的呼吸扫过她耳尖。
他抽剑的动作很慢,死士的尸体顺着剑锋滑落在地,露出他身后的灌木丛——那里还藏着两个人,正举着带倒钩的弩箭。
沈烬的烬火烧得更旺了。
她反手抓住楚昭的手腕,将火焰引向他掌心:\"用我的火!\"幽蓝的光裹住他的剑,剑身腾起热浪,烤得逼近的弩箭\"噼啪\"作响。
木笛的竹笛又响了,这次是悠长的颤音,惊得松枝上的露水纷纷坠落,浇灭了死士手中的火把。
玉珠趁机甩出最后三片银叶,其中一片精准割断了弩弦。
当最后一个死士倒在血泊里时,林子里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的轻响。
沈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攥着楚昭的手腕,烬火的热度透过皮肤渗进他血脉,连他掌心的薄茧都被焐得发烫。
\"墨云策的人......\"木笛踢了踢死士的尸体,竹笛尖挑起他袖口的云纹,\"上个月在青州劫镖的也是这标记。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千松涧?\"
楚昭蹲下身,用剑挑开死士的面巾。
那张脸很陌生,但眉骨处有道旧疤,像被刀砍过的痕迹。\"暗卫里有内鬼。\"他的声音像块冰,\"从出京就开始传信。\"
沈烬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出发前一夜,楚昭交给她的那枚玉牌,想起他说\"若我出事,拿这个去见南宫烬\"。
原来他早有防备,只是没告诉她。
\"先撤。\"玉珠突然开口。
她蹲在死士尸体旁,指尖沾了沾他嘴角的血,\"毒发这么快,是追魂散。
他们没想活。\"
楚昭扯下衣角缠住伤口,血很快又渗了出来:\"回楚国。\"他抬头看向沈烬,目光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灼热,\"圣地的线索,等回宫再查。\"
沈烬望着他染血的中衣,突然想起昨夜他替她挡刀时说的话:\"王妃的命,比我的金贵。\"此刻她终于明白,所谓双生劫,或许不是前世的因果,而是此刻,他流血的手握着她的手,她发烫的火暖着他的火。
一行人收拾行装时,沈烬不经意回头。
薄雾里,有片松叶正缓缓飘落,叶尖沾着半滴未干的血。
她看不清那血是死士的,还是楚昭的,只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不是木笛的竹笛,是更悠远的,像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带着松涛声的曲子。
\"走了。\"楚昭的手搭在她肩上。
他的体温透过湿衣传来,混着血的腥气和松脂的甜,像某种古老的誓言。
沈烬点了点头,跟着他往林外走。
她知道,等出了千松涧,他们就要回楚国皇宫了。
而那座朱门金瓦的宫殿里,藏着更多的秘密,更多的刀光剑影,还有......或许,是她等待了太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