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彭泽县城,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长江边的雾像是被人搅动过一样,层层叠叠地往岸上扑来,把江岸边的建筑都吞进半透明的潮气里。渡口停着一排漆黑的木船,潮水轻拍船身,发出钝而沉的声音。
我沿着江边往南走。江水宽得像没有尽头,远处偶尔传来货轮的低鸣声,又被雾吞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回音。彭泽已经在身后隐去,仿佛我只是从一块旧地图的角落擦身而过。
再往南,就是江西境内广袤的湖区地带,山势渐缓,水势却越来越大。这里的乡野带着一种江南与江北之间的过渡气质:地面潮湿,树木幽暗,风吹起来带着微微的腥甜。
走了大约八公里,我见到了一片大片的芦苇荡,风吹过时,芦苇穗像一层银灰色的波浪在地面上翻滚。水鸟从芦苇里窜出来,溅起一阵水花,又在更远处落下。芦苇荡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向南延伸,像是指着下一段路的方向。
前面有个小村落,村口的青石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苔。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修鱼网,听到我的脚步声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
“往南走?那就是湖口方向了。”
湖口。
名字一出口,我心里忽然沉了一下。
这是江西北大门之一,是长江与鄱阳湖两水交汇的地方,也是我往南的必经之路。
“从这儿过去大概二十来公里,”老人缓缓说,“再远,就是长江边最大的风口,水急得很。那边的城,比彭泽更开阔些。”
我点了点头。
再往南,路开始变得平整,田地也越来越大,稻田正在返青,嫩芽铺开时像给土地披上了一层淡绿色的毛毯。农户在田埂上忙着清沟引水,牛缓慢地耕着湿地,泥浆在牛蹄下溅起。
天气渐渐晴了,远处的景色一点点显露出来。
一条公路开始变宽,车辆渐渐多起来,远处出现了道路指示牌——蓝底白字,上面标着:
湖口县城 12km
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靠近鄱阳湖区域了。空气湿得几乎能捏出水来,风吹到脸上带着咸湿的凉意,像是水汽本身在呼吸。
路边是一排排新建的民居,白墙、灰瓦、统一的结构,显然是近几年改造后的新村。村前的广场上,有几个老人围坐在树下打牌,旁边放着一辆堆满了湖蟹笼子的三轮车。
“你这包是徒步的吧?”一个老人抬头看着我说。
“嗯。”
他咂了咂嘴:“那你要小心点。湖口风大,晚上吹起来像能把人掀走。”
我笑笑:“我不在晚上走。”
他也跟着笑:“那就好。湖口城里热闹,饭也不错,你到了可以吃鱼头汤,正宗的。”
我向他们道了谢,又继续往南。远处的城镇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住宅楼、商业街的招牌、还有小而密集的工厂楼顶。道路两旁出现了更多的店铺,小餐馆里飘出鲜辣的鱼汤味,让人一闻就知道靠近湖区了。
再走进一点,就能看到湖口真正的边界:一条宽阔的堤坝横亘在前方,另一侧就是蔚蓝中带着灰白色波纹的鄱阳湖水域。风从湖面吹来,呼呼作响,像是一种稳定而有力量的低吼。
我沿着堤坝往城里走,两边的景色令人心定:一边是水光浩渺,一边是城市渐渐拥挤的街道。湖水的涟漪被阳光照得闪亮,偶尔有渔民划着小船靠岸,船上挂着刚捞上的湖鱼。
下午时分,我正式踏进湖口县城。
这里的街道宽阔,车来车往,店铺大多与湖有关:水产行、渔具店、卖湖鲜的小摊,整条街都漂着淡淡的鱼腥与蒜香。餐馆里传出锅铲敲击铁锅的声音,再往里走,是镇中心的老街,青石板依旧湿润,老人们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着江湖水路的旧故事。
我在一家小馆落脚,老板娘端上了一大碗清水鱼头汤。
鱼头新鲜得像刚从湖里跳上来,汤白得像牛奶,香得让人连筷子都不敢放下。
“外地来的吧?”老板娘问。
“走路来的。”
她愣了愣,然后笑了:“那你是真能走。往南走更大,景色也更开阔,路也越来越湿润。”
我点头。
从北到南,我沿着山、沿着江,一路走到湖口。再往南,是赣江水域,是江西腹地,是更辽阔的平原,更湿润的空气,更深的江南。
晚风从湖面吹进窗户,让窗帘轻轻鼓起。
我在日记里写下:
彭泽往南,是湖口。
江与湖在这里相遇,水势宏大,人也变得更加沉稳。
这个城市像水一样平静,却有力量。
我知道,往南的路还很长,但每往下走一步,都像是在靠近中国的心脏。
夜深时,湖口的风依旧吹着,不急不缓,像是在提醒:南方,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