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独木撑
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驱不散乌衣巷深处,丞相府邸的凝重。
谢安宽大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他眉宇间,积郁的忧色。
他并未如往常般抚琴或清谈,而是独自一人,面对着一幅,巨大的荆襄舆图。
图上应城、江夏等要地,被朱笔重重圈出,箭矢标记密布,形势一目了然。
脚步声轻响,他的心腹侄子,北府兵主帅谢玄,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未及卸甲,便躬身行礼:“叔父。”
谢安转过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幼度来了,坐。前线情况如何?”
他亲自给谢玄,倒了一杯热茶,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地图。
谢玄接过茶杯,却无心饮用,快速禀报。
“侄儿已令前锋,加速驰援应城,最迟后日午时可达。”
“但据最新塘报,冉闵攻势极猛,应城伤亡惨重,桓石虔虽勇,恐亦难久持。”
“侄儿担心……援军未至,城已先破。”
他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的锐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这是他,独当一面后的,第一场大战。
对手又是,凶名赫赫的冉闵,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谢安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应城,缓缓道。
“应城之重,关乎荆襄存亡,乃至建康安危。桓石虔能守到今日,已属难得。”
“幼度,你可知如今建康城内,最危险的,不是冉闵的兵锋,而是……”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建康的位置,“……这里的人心。”
谢玄神色一凛:“叔父是指……王国宝他们?”
谢安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岂止王国宝……”
“门阀私利,重于社稷,清谈误国,积习难返。”
“陛下近日,受小人蛊惑,对前线战事,已生疑虑。”
“若应城有失,或战事迁延不下……”
“朝中弹劾你我,‘劳师糜饷’、‘激起边衅’的声浪,必将高涨。”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仿佛能穿透,这金陵繁华,看到那些朱门之内,正在进行的肮脏交易。
“王国宝近日与不少宗室、士族往来密切,其门下清客,四处散播流言。”
“说北府兵空耗国力,却连一支流寇,都剿灭不了……”
“甚至有人暗中提及,当年北伐大战后,桓温旧事……”
桓温旧事,意指权臣借北伐扩张势力,最终威胁皇权,这是极其敏感的暗示。
谢玄年轻气盛,闻言不禁怒道:“岂有此理!”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他们在后方,不仅不支援,反而拖后腿、捅刀子!”
“叔父,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妄为?”
谢安转过身,目光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历经风雨后的坚韧与无奈。
“堵不如疏,压不如导。幼度你记住,为相者,不仅要御外侮,更要安内患。”
“此刻,稳住朝局,比打一场胜仗更难,也更重要。”
他走回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我会即刻上书陛下,详细陈说,应城战事之紧要……”
“荆襄防线之关键,并再次申明,北府兵进军方略。”
“同时,也会联络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如王彪之等,共同稳定朝议。”
他笔下不停,继续道:“对你,我有两件事交代。”
“其一,援救应城,务必全力以赴,若能击退冉闵,则一切流言,不攻自破。”
“其二,行军途中,要格外留意北面慕容恪的动向,此人按兵不动,其心叵测。”
“需严防其突然发难,或与冉闵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勾结。”
谢玄肃然应道:“侄儿明白!定不负叔父所托!”
谢安写完奏章,吹干墨迹,交给谢玄:“这份奏章,你派人快马送回建康。”
“你即刻返回军中,督促大军,加速前进。”
“记住,速战速决,但求稳妥,不可贪功冒进,建康这边……有我。”
谢玄看着叔父,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
他知道,叔父正以一己之力,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朝局。
为他,也为整个江东,遮风挡雨。
谢玄离去后,谢安独自坐在棋枰前,黑白棋子星罗棋布,如同眼前的天下大势。
他拈起一枚白子,却久久未能落下。
建康的暗流,比应城的战场更加凶险,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这盘棋,他必须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
第二幕:连环套
与谢安丞相府的肃穆凝重不同,中书令王国宝的府邸,今夜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已是深夜,后园一间隐蔽的水阁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隐隐。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还有一种甜腻的熏香味道。
王国宝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宽大的锦袍,面色红润。
正与几位心腹幕僚,以及投靠他的士族官员,饮酒作乐。
舞姬翩翩起舞,歌女柔声吟唱,一派升平景象,仿佛城外远方的战火与己无关。
“诸公,且满饮此杯!”王国宝举杯笑道。
“谢安石如今是,热锅上的蚂蚁,前方战事不利,后方陛下猜疑。”
“我看他,这丞相之位,还能坐多久!”
一名尖嘴猴腮的幕僚谄媚道:“全赖王中书,运筹帷幄!”
“如今建康城内,谁不知谢安,穷兵黩武,致使江北生灵涂炭?”
“只要我等,再加一把火,定能让他灰头土脸!”
另一名官员,压低声音道:“王中书,听说陛下近日,对张贵人越发倚重……”
“而张贵人,又对您言听计从……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王国宝得意地,抿了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谢安自以为,能只手遮天,却忘了,这是陛下的建康,是我等士族的建康!”
“他重用寒门,打压望族,早已天怒人怨!”
他示意舞姬歌女退下,水阁内只剩下几个核心心腹,气氛顿时变得诡秘起来。
“光靠流言和奏章,还不足以,扳倒谢安。”
王国宝阴恻恻地说,“我们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王中书的意思是?”
“前线!”王国宝的手指,敲着桌面,“如果应城……失守了呢?”
“或者,谢玄的北府兵,吃了败仗呢?”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应城失守或北府兵战败,意味着冉闵兵锋,可能直指长江,那可是塌天大祸!
王国宝看着众人,惊惧的表情,嗤笑道。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若是应城失守,责任在谁?”
“在谢安调度无方,在桓冲救援不力!若是北府兵败了,谢安更是难辞其咎!”
“届时,陛下还能容他?朝野上下还能容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甚至……可以帮冉闵一把。”
“什么?!”众人皆惊。
王国宝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兴奋:“比如延缓给应城或北府兵,运送粮草军械?”
“比如,将谢玄的进军路线、兵力部署,‘无意中’泄露出去?”
“当然,要做干干净,不能留下把柄。只要战事不利,谢安必倒!”
“至于冉闵……他不过是流寇,即便一时得势,难道还能真的打过长江?”
“届时,说不定还要仰仗,我等江东士族,才能稳住局面呢!呵呵呵……”
他的笑声,在寂静的水阁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权力,这些人不惜以,国家存亡为赌注,甚至暗中资敌!其心可诛!
一名幕僚担忧道:“可是王中书,若玩火自焚,让冉闵真的坐大,岂非……”
王国宝摆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放心,北边不是还有慕容恪吗?慕容恪岂会坐视,冉闵吞并江东?”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谢安这个‘鹤’先倒台。”
“至于后面的‘蚌’和‘渔翁’,再慢慢周旋不迟。”
“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有陛下,这张牌呢……”
他指的是,通过张贵人,用药物和巫蛊,控制司马曜。
只要司马曜,站在他们这边,一切皆有可能。
密谋直到后半夜才散去,王国宝送走众人,独自站在水阁窗前。
望着相府的方向,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冷笑。
“谢安石,你的时代,该结束了。这江东的天下,该换我来执掌了!”
第三幕:困龙庭
皇宫显阳殿后寝宫,浓郁的草药味和奇异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晋帝司马曜,半躺在龙榻上,眼神涣散,面色潮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刚刚服用了,张贵人亲手喂下的“五石散”。
药力正在发作,使他时而亢奋,时而恍惚。
张贵人穿着一身,轻薄诱人的纱裙,依偎在司马曜身边。
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皇帝的胸口,声音娇媚入骨。
“陛下,感觉可好些了?莫要再为烦心事儿劳神了,有王中书他们操心着呢。”
司马曜猛地抓住,张贵人的手,声音带着,神经质的颤抖。
“爱妃……朕……朕心里,怕啊!”
“那冉闵……听说如同修罗再世,杀人不眨眼……”
“万一……万一他打过了长江,朕……朕会不会像,愍帝一样……”
他口中的愍帝,是西晋末年,被匈奴刘曜俘虏的,皇帝司马邺。
那是司马皇族,心中永远的痛和恐惧。
张贵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得意,面上却愈发温柔。
“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岂是那些北地胡酋,能伤及的?”
“再说了,长江天险,岂是那么容易过的?谢丞相不是已经派谢玄去迎敌了吗?”
“谢安……谢安……”司马曜喃喃道,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怨毒。
“王国宝说……谢安拥兵自重,这次故意拖延……”
“是想借冉闵之手……清除异己,甚至……甚至……”
他不敢说下去,但猜忌的种子,早已被王国宝等人种下。
张贵人趁机添油加醋:“陛下,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朝政。”
“但臣妾听说,北府兵耗费巨大,却迟迟未能平叛,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王中书他们,也是为陛下、为社稷着想啊。”
这时,一名小内侍,捧着一份奏章进来:“陛下,丞相谢安有紧急军情上奏。”
司马曜正处于,药力上涌的烦躁期,看也不看,挥手道。
“拿走拿走!朕不想看!都是坏消息!让谢安自己处理!”
张贵人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将奏章放到一旁案几上,便躬身退下。
那奏章,正是谢安方才写好,由谢玄派人快马送来的。
“陛下,不如臣妾再为您,调制一碗‘安神汤’。”
“您好好睡一觉,明日便什么都好了。”张贵人柔声道。
司马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快,快给朕喝药……”
张贵人转身去配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安神汤”里,自然少不了,能让人产生,依赖和幻觉的“蛊虫卵”和特制五石散。
她要让司马曜,彻底离不开她,成为一个只会听从她和王国宝,摆布的傀儡皇帝。
而司马曜,这位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此刻却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蜷缩在龙榻之上,被药力和恐惧,折磨得神志不清。
外有强敌压境,内有权臣弄奸,后宫妖妃蛊惑。
他这座龙庭,早已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他困在药香与阴谋,编织的囚笼里,看不到真正的危险,也发不出真正的声音。
第四幕:噬江山
就在建康城内的权贵们,忙于争权夺利、皇帝沉湎于,药石之时。
一匹快马冲破夜雨,驰入秦淮河畔,一处不起眼的驿馆。
马上骑士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的竹筒。
他是应城守将桓石虔,派出的死士,冒死突围,前来建康求援的信使。
竹筒里,是桓石虔,亲笔书写的血书。
详细描述了应城危如累卵的局势,守军伤亡殆尽,箭尽粮绝,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恳求朝廷,火速发兵救援,否则荆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信使被引入驿馆,顾不上换下湿衣,便要求见,负责军情传递的官员。
然而,当值的官员,恰好是王国宝,安插的亲信。
那官员缓慢接过竹筒,打开血书,草草看了几眼,脸上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桓将军,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
“应城城高池深,守军万余,岂是区区流寇,能轻易攻破的?”
“想必是,想要更多援军和赏赐罢了。”
官员阴阳怪气地说着,将血书随手丢在案上。
“此事本官知道了,明日一早,便呈报上去。你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信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
“大人!万万不可啊!应城真的快守不住了!城中已是人间地狱!”
“求大人即刻禀报丞相,禀报陛下!迟了就来不及了!”
官员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肆!军国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小的信卒置喙?”
“本官自有分寸!来人,带他下去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驿馆半步!”
两名如狼似虎的卫兵上前,不由分说,将悲愤欲绝的信使,拖了下去。
那封沾满应城守军,鲜血和期望的求救信。
就这样被随意地,扔在角落,注定无法及时送到,谢安或司马曜的眼前。
而与此同时,另一匹快马,却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王国宝的府邸。
那是王国宝,派往江北的心腹,带回的不是军情,而是沿途搜刮来的奇珍异宝。
以及一些,关于谢玄北府兵“行军迟缓”、“骚扰地方”的所谓“罪证”。
雨,越下越大。秦淮河上,画舫的歌乐声,在雨声中变得模糊不清。
建康城沉睡在,虚假的安宁里。
这夜雨,冲刷着街巷的泥泞,却洗不净,权谋的肮脏。
它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却唤不醒,傀儡皇帝的沉沦。
它淹没了,远方传来的求救呐喊,却助长了,吞噬江山的暗流。
应城城下的忠魂白骨,在建康权贵的,酒杯碰撞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场比冉闵的刀剑,更可怕的危机,正在东晋的心脏地带,无声地蔓延、发酵。
命运的岔路口,通往深渊的那一条,似乎正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悄然铺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