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马车轮子碾得稀烂,一洼洼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活像一块块褪了色的破镜子。
空气里一股子霉干菜混合着马粪的馊味,钻鼻子呛脑仁。
街角蹲着几个卖炊饼的老梆子,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声音黏糊糊的,像是从痰盂里捞出来。
尽头那栋二层小楼,招牌歪斜——“同福客栈”。
木头门脸被风雨啃得掉了漆,露出里头灰败的木茬,两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晃荡,灯罩上油污斑驳,光晕黄不拉几,活像痨病鬼的眼珠子。
我杵在门口,裤兜里那玩意硌得大腿生疼。
操。
真他妈是鬼使神差。
里头。
嘿。
还是那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德行。
佟湘玉扒拉着柜台上一把油光水滑的木头算盘,珠子磕得啪啪响,像是给谁敲丧钟。
白展堂窝在长条凳上,翘着二郎腿,指甲刀修着他那几根葱管似的手指头,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丧气样。
吕秀才趴在桌子边上,对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嘴里叽里咕噜念着洋文,听得人脑仁疼。
郭芙蓉抡着个鸡毛掸子,跟那桌椅板凳较劲,灰尘扬得三尺高。
李大嘴的脑袋从厨房门帘里探出来,油光满面地嚷嚷:“掌柜的!今儿个的猪肉不新鲜,有味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
一股混合着油烟、汗酸、还有某种廉价脂粉的怪味直冲天灵盖。
“哟!稀客啊!”佟湘玉眼皮一掀,算盘珠子一顿,“这不是那个谁……那个……跑单帮的贾十方吗?”
“佟掌柜,”我扯出个笑,脸颊肌肉僵硬,“好久不见。”
白展堂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抠哧他的手指头:“咋的?贾老板这是又找到啥发财的门路了?瞅你这满面红光的。”
红光个屁。
老子兜比脸干净。
郭芙蓉把鸡毛掸子往肩上一扛,大喇喇地凑过来:“贾十方?你上次欠那二钱银子酒钱,啥时候还?”
吕秀才眯了眯眼,文绉绉地插嘴:“芙妹,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岂可一见面便追索债务,实在是有失斯文……”
“斯文个屁!”郭芙蓉眼一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侯哥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秀才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操。
一进来就这出。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佟掌柜,这次来,是想跟您谈笔买卖。”
“买卖?”佟湘玉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一圈,像是估量一件滞销货,“啥买卖?额这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大风大浪。”
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裤兜。
那玩意硬邦邦的,像个烫手山芋。
“绝对是好事,稳赚不赔。”
白展堂嗤笑一声:“贾十方,你上回卖给我的那批‘西域夜明珠’,到现在晚上还没亮过呢。”
“那是……那是需要吸收日月精华!”我强辩道。
“吸收你个头!就是几块烂石头刷了层油!”郭芙蓉快人快语。
李大嘴又在厨房里嚎了一嗓子:“掌柜的!这猪肉真不行了,再炖就成柴火了!”
“吵吵啥!有点味儿咋了?多放点大料不就盖住了!”佟湘玉回头吼了一嗓子,又转向我,“啥买卖,快说,额这还忙着呢。”
我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佟掌柜,借一步说话?”
佟湘玉挑了挑眉,还没说话,白展堂懒洋洋地开口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啊?还得背人?咋的?贾十方,你这回是倒腾了宫里的宝贝,还是摸了哪个大官的小妾?”
我心里一咯噔。
操。
这孙子嘴真贱。
“展堂!”佟湘玉嗔怪地瞪了白展堂一眼,又对我扬了扬下巴,“跟额来后院吧。”
我跟着佟湘玉穿过大堂,往后院走。
经过厨房时,闻到一股变质的猪肉味,混着浓烈的大料味,呛得我直想打喷嚏。
郭芙蓉狐疑地盯着我,吕秀才还在那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白展堂看似在修指甲,眼角余光却像钩子似的挂在我身上。
后院也没好到哪儿去。
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莫小贝正蹲在地上,拿根树枝逗蚂蚁,嘴里还念念有词:“……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
“小贝!作业写完了没?又在这儿磨洋工!”佟湘玉一声吼。
莫小贝头也不抬:“嫂子,先生布置的那篇《论语》心得,我早就悟透了!不就是之乎者也吗?有啥难的!”
“悟透了?那你给额说说,‘学而时习之’咋讲?”
“这还不简单?就是说,学了新招,得时常练练,不然就手生了!比如我白大哥的葵花点穴手……”
“去去去!一边玩去!”佟湘玉没好气地挥手,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进来吧。”
厢房里光线昏暗,有股陈年老灰的味道。
佟湘玉在唯一的太师椅上坐下,抬了抬下巴:“说吧,啥买卖?神神秘秘的。”
我咽了口唾沫,从裤兜里掏出那玩意。
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子,做工粗糙,盖子上刻着个鬼画符似的图案。
“佟掌柜,您瞧这个。”
佟湘玉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一脸嫌弃:“这啥玩意儿?破木头盒子?贾十方,你糊弄鬼呢?”
“您再仔细瞧瞧,”我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这可不是普通的盒子,这是个……‘聚宝盆’!”
佟湘玉手一抖,差点把盒子扔了:“聚宝盆?就这?”
“没错!”我压低声音,“您别看他其貌不扬,这可是我从一个西域商人那儿花大价钱淘换来的!只要每晚子时,对着它诚心祈祷,再放进一枚铜板,第二天早上,就能变出十枚来!”
佟湘玉的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眯了起来,透着商人的精明:“贾十方,你当额是三岁小孩儿?这种鬼话,额听得多了!”
“千真万确!”我指天发誓,“我试过!不然我哪来的胆子跟您开这个口?您想啊,一本万利!这客栈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抵不上这盒子一晚上下的崽儿!”
佟湘玉拿着盒子,手指摩挲着那个鬼画符,脸上阴晴不定。
我知道,她贪财的毛病又犯了。
这招对她百试百灵。
“真有这么神?”她语气松动了一些。
“骗您我是这个!”我比了个王八的手势,“您要是不信,今晚就可以试试!就一枚铜板!赔了算我的!”
佟湘玉沉吟半晌,眼珠转了转:“那……你这盒子,打算卖多少钱?”
“谈钱多俗气!”我大手一挥,“佟掌柜,咱们是老交情了。这盒子,我不卖,我租给您!”
“租?”
“对!一个月!租金嘛……也不多,就十两银子!”我伸出两根手指,想想不对,又赶紧再加八根,“一个月后,这盒子归您!这期间下的‘崽儿’,也全是您的!”
佟湘玉倒吸一口凉气:“十两?贾十方你怎么不去抢!”
“佟掌柜,您算笔账!”我赶紧掰手指头,“一天变十枚,十天就是一百枚,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枚!折合成银子,是多少?您这十两本金,早就回来不知道多少倍了!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佟湘玉咬着嘴唇,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贪欲和对我的不信任在拔河。
“你……你保证灵验?”
“不灵验,我十倍赔您!不,二十倍!”我拍着胸脯,心里暗笑,等你发现不灵,老子早拿着十两银子跑路了。
就在佟湘玉快要点头的当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白展堂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一脸似笑非笑:“掌柜的,聊啥呢这么起劲儿?也让我听听呗。”
操!
这孙子怎么跟来了?
佟湘玉下意识地把盒子往身后藏了藏:“没……没啥!展堂你不在前面照看着,跑后院来干啥?”
“我这不是担心您吗?”白展堂溜溜达达走进来,眼神像刷子似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贾老板这买卖,见不得光啊?还得关起门来说。”
我强作镇定:“白兄说笑了,就是点小生意,怕吵着前面客人。”
“哦——”白展堂拖长了音调,突然伸手闪电般地从佟湘玉背后把那个木盒子抽了过去,“我当是啥宝贝呢,就这破玩意儿?掌柜的,这玩意儿我见过,街口王麻子那儿,十文钱三个,还送根红绳儿。”
佟湘玉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贾十方!”
我急了:“白展堂你胡说八道!这能一样吗?这是开过光的!有法力的!”
“法力?”白展堂把盒子抛起来又接住,“啥法力?变铜板的法力?贾十方,你这套骗骗乡下土财主还行,骗到我们同福客栈头上来了?”
他转头对佟湘玉说,“掌柜的,您可别上当。这孙子准是又欠了哪儿的赌债,跑这儿忽悠您来了。”
被说中心事,我冷汗差点下来:“你……你血口喷人!”
“我喷你?”白展堂冷笑一声,手指一用力,竟把那木盒子底给掰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掉出几颗小石子和小块磁铁来,“喏,您自个儿瞧,就这机关,里面藏个铜板,摇一摇,掉出一个,糊弄鬼呢?还子时祈祷,我呸!”
佟湘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抖:“好你个贾十方!骗到额头上来了!额就说嘛,天上掉馅饼,不是陷阱就是坑!展堂!给额把他轰出去!以后不许他再踏进同福客栈一步!”
白展堂把破盒子往我怀里一塞,拎起我的后脖领子就往外拽:“走吧您呐!贾大老板!”
“佟掌柜!误会!绝对是误会!”我徒劳地挣扎着,“是这盒子有问题!我的那个真不是这样的!”
白展堂根本不理我,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出厢房,穿过后院。
莫小贝看得目瞪口呆,树枝都掉了。
郭芙蓉和吕秀才闻声从大堂跑过来。
“咋的了这是?”郭芙蓉一脸兴奋,“白大哥,这姓贾的犯啥事了?”
“哼!骗到咱们掌柜的头上了!拿个破机关盒子冒充聚宝盆!”白展堂嚷嚷道。
吕秀才摇头叹息:“呜呼哀哉!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等行径,实非君子所为也……”
我被白展堂毫不客气地扔出了客栈大门,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怀里的破盒子也滚落在地。
“滚蛋!再让爷瞧见你,点你的穴!”白展堂拍了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看着眼前紧闭的客栈大门,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妈的!
出师不利!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按理说,佟湘玉这贪财的娘们儿应该乖乖上套才对!
都怪白展堂那孙子!
我捡起那个被拆穿的破盒子,恨不得把它踩个稀巴烂。
完了,这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赌坊那帮人要是逮住我,非把我卸了不可。
正绝望间,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我警觉地抬头,只见莫小贝鬼头鬼脑地从客栈侧面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
“喂!贾十方!你过来!”
这小丫头片子想干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过去。
“干嘛?”我没好气地问。
莫小贝把我拉到巷子深处,压低声音说:“你那盒子……真能变钱?”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刚才没听见啊?假的!机关玩意儿!”
“我知道是假的!”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我是说,真的那种!你有没有?”
“真的?”我嗤笑一声,“小屁孩,这世上哪有真的聚宝盆?那都是骗人的!”
“不对!肯定有!”莫小贝一脸笃定,“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以前有个沈万三,就有个聚宝盆,能生金蛋!”
“那是故事!编的!”
“我不信!”莫小贝撅起嘴,“你要是有真的,我……我拿好东西跟你换!”
我乐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有啥好东西?”
莫小贝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的小铁片,上面似乎刻着些模糊的纹路。
“喏,这个!这可是宝贝!我从后山捡的,说不定是上古神器!”
我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就是块破铁皮,锈迹斑斑,还带着土腥味。
“这啥玩意儿?烂铁片而……”
“你懂什么!”莫小贝一把抢回去,宝贝似的捂在胸口,“这叫……这叫‘玄铁令’!持此令者,可以号令江湖!”
我差点笑出声。
还玄铁令?
这丫头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行行行,你留着号令江湖吧。我走了。”
我转身欲走,莫小贝却拉住我的衣角:“哎你别走啊!你那盒子虽然是假的,但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能不能……帮我做个一样的?”
“啊?”我回头看她,“你要这骗人的玩意儿干嘛?”
“你别管!”莫小贝眼神闪烁,“你就说做不做吧?我给你钱!”
“多少钱?”我立刻来了精神。
“嗯……”莫小贝掏了掏口袋,摸出五枚铜板,“我……我只有这些了!下个月的糖葫芦钱!”
五文钱?
打发叫花子呢?
我刚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蚊子腿也是肉啊,总比没有强。
做个破盒子,成本几乎为零。
“行!五文就五文!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这玩意儿干嘛用?”
莫小贝凑近我耳边,热气喷得我耳朵痒痒的:“我们书院那个朱先生,老说我功课不好,还找我嫂子告状!我做个假的聚宝盆,假装孝敬给他,等他发现是假的,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就没空管我功课了!”
我靠!
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损吗?
不过……这主意听起来……还挺带劲?
“成交!”我接过那五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儿,我给你货!”
揣着五文钱,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同福客栈。
虽然没骗到佟湘玉的十两银子,但好歹有了点进账,能买两个馒头垫垫肚子。
更重要的是,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路子?
妈的,江湖险恶,不行就撤,路数不对,忽悠小辈?
这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我在七侠镇晃荡了一天,用两文钱买了两个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蹲在墙角啃了。
剩下三文钱,买了点劣质木材和工具,找了个破庙,开始吭哧吭哧地制作“莫小贝定制版聚宝盆”。
这活儿简单,我轻车熟路,一边做一边盘算,要不要在里面加点料,比如一打开盒子就弹出来个鬼脸什么的,吓那朱先生一跳。
正忙活着,破庙门口的光线一暗。
我抬头,心里咯噔一下。
三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为首的那个一脸横肉,脸上一条刀疤从额头划到嘴角,正是赌坊的打手头子,人称“疤脸王”。
“贾十方,你小子挺能藏啊?”疤脸王抱着胳膊,冷笑,“欠我们赌坊的三十两银子,打算啥时候还?”
操!
还是被找到了!
我手里的刻刀差点掉地上:“王……王哥,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马上就有钱了!”
“有钱?”疤脸王走进来,一脚踢飞我刚刚做好的一个盒子零件,“就靠骗小孩儿这点手艺?”
他居然知道?
“我……我那是……”
“少他妈废话!”疤脸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今天要是拿不出钱,卸你一条胳膊抵利息!”
他身后两个打手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交代在这破庙里了。
突然,我灵机一动,大声喊道:“等等!王哥!我有办法还钱!很快!很快就能弄到一大笔钱!”
“哦?”疤脸王手上松了松,“啥办法?说出来听听,要是再敢耍花样,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我喘着粗气,脑子飞快转动:“同福客栈!对!同福客栈的佟掌柜,她……她有个传家宝!价值连城!只要咱们略施小计,就能弄到手!”
关键时刻,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住了佟掌柜!
“佟湘玉?”疤脸王眯起眼,“那个抠门的娘们儿?她能有什么传家宝?”
“千真万确!”我信口胡诌,“是一个玉镯子!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少说也值几百两!我跟她熟,我知道她藏哪儿!只要王哥你们配合我,咱们里应外合,准能得手!”
疤脸王将信将疑:“你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敢不敢!”我赌咒发誓,“这次绝对是真的!得手之后,镯子归您,您把我那三十两欠账一笔勾销就行!”
疤脸王盯着我看了半晌,像是在判断我的话有几分真。
最后,他松开了手:“行!老子就再信你一回!说说,怎么干?”
我松了口气,赶紧把刚刚灵光一现的蹩脚计划说了出来:“明天晚上,佟湘玉会去城隍庙上香,这是她的习惯。客栈里就剩那几个伙计。王哥你们假装是外地客商,去住店,趁机摸清情况。我呢,想办法溜进去,把镯子偷出来……”
疤脸王皱了皱眉:“就这么简单?”
“简单才不容易惹人怀疑啊!”我赶紧说,“同福客栈那几个人,看着普通,其实都不简单,尤其是那个跑堂的白展堂,身手好得很!不能硬来!”
疤脸王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点道理:“成!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晚上,城隍庙是吧?老子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扬长而去。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妈的!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骗赌坊的人?
我真是活腻味了!
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明天糊弄过去再说。
也许……也许真有机会能弄到点值钱的东西?
或者……干脆趁乱跑路?
第二天傍晚,我揣着给莫小贝做好的“聚宝盆”,心神不宁地来到同福客栈后巷。
莫小贝已经等在那里了。
“怎么样?做好了没?”她急切地问。
我把盒子递给她。
这次我做得更精致了些,还特意加了点重量,显得更“实在”。
莫小贝接过盒子,爱不释手:“哇!比我想的还好!贾十方,你手艺不错嘛!”
“那是!”我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住地往客栈前面瞟。
赌坊那三个人,应该已经来了吧?
“给,这是你的工钱!”莫小贝爽快地把五文钱塞给我,虽然那本来就是她的钱。
我接过钱,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小贝,听我一句,今晚……早点回屋睡觉,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莫小贝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记住我的话就行!”我不好明说,只能含糊地叮嘱。
莫小贝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又想干什么坏事?骗我嫂子?”
“不是!哎,你就别管了!”我烦躁地摆摆手,“记住啊,躲远点!”
说完,我赶紧溜出了巷子。
我得去城隍庙附近盯着,看看佟湘玉是不是真的去上香了,顺便找机会溜进客栈。
城隍庙离同福客栈不远。
我躲在庙门外的大树后面,果然看到佟湘玉提着个香篮,扭扭搭搭地进了庙门。
白展堂居然跟在她身后!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也好,客栈里少了这个最难缠的家伙。
估摸着佟湘玉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猫着腰,绕到同福客栈的后墙根。
我知道厨房后面有个放杂物的窗户,窗插销坏了,一直没修。
我小心翼翼地撬开窗户,翻了进去。
里面堆满了柴火和杂物,一股霉味。
我屏住呼吸,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大堂里似乎有人说话,是郭芙蓉和吕秀才的声音,还有李大嘴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炒菜声。
我蹑手蹑脚地摸到通往大堂的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疤脸王和两个手下果然坐在一张桌子旁,打扮得人模狗样,假装是路过的客商。
郭芙蓉正给他们端茶倒水,吕秀才则在柜台后算账,一切看起来很正常。
我的目标是佟湘玉的房间。
我记得她卧室里有个梳妆盒,里面好像有些首饰。
虽然不一定有我说的什么传家宝玉镯,但总能值点钱吧?
先拿了跑路再说!
我趁着郭芙蓉去后厨端菜的功夫,像只老鼠一样溜上二楼。
佟湘玉的房间我知道,就在走廊尽头。
我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我直奔梳妆台,打开那个红木梳妆盒。
里面果然有一些金银首饰,但看起来都普普通通,不像特别值钱的样子。
我胡乱抓了几件塞进怀里。
正想离开,目光忽然被床头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吸引住了。
那盒子看起来比梳妆盒精致多了,还上了锁。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可能有好东西!
我掏出随身带的一根细铁丝,凑到锁眼前,准备施展我半生不熟的撬锁技艺。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好你个贾十方!果然是你搞的鬼!”
是白展堂的声音!
操!
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吓得手一抖,铁丝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上楼来。
完了!
被堵屋里了!
我慌不择路,想从窗户跳出去,但那窗户外面是街面,跳下去不死也残!
房门“砰”地被踹开!
白展堂一脸寒霜地站在门口,身后是佟湘玉、郭芙蓉、吕秀才,还有……疤脸王那三个人!
不过他们三个已经被捆成了粽子,嘴里塞着破布,一脸愤恨地瞪着我。
“贾十方!额真是看错你了!”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骗额不成,还敢勾结匪类来店里行窃!额这客栈是招谁惹谁了!”
郭芙蓉摩拳擦掌:“掌柜的,跟这种败类废什么话!让我一记排山倒海,送他上西天!”
吕秀才连连摇头:“呜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敢效仿那鼓上蚤时迁,实乃……”
“乃你个腿!”郭芙蓉打断他,“侯哥你闪开,看我的!”
我背靠着墙壁,无路可退,冷汗涔涔而下:“各……各位,误会!天大的误会!我是……我是来还东西的!”
我赶紧把怀里刚偷的首饰掏出来,扔在地上。
“还东西?”白展堂冷笑,“还东西需要撬锁?需要跟赌坊的人里应外合?贾十方,你当我们是傻子?”
疤脸王在一旁呜呜地挣扎着,眼神像是要喷火,估计恨透了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我……我……”我词穷了,腿肚子直转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等等!你们别怪他!他是帮我来的!”
众人回头,只见莫小贝从楼梯口探出脑袋。
“小贝?你跑来干啥?快回屋去!”佟湘玉喝道。
莫小贝却噔噔噔跑上楼,手里举着那个我给她做的假聚宝盆:“嫂子!贾十方是来给我送这个的!我让他来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啥?”佟湘玉问。
“这是……这是……”莫小贝眼珠一转,“这是贾十方赔给你的礼物!他知道昨天骗你不对,所以特意做了这个……这个‘忏悔盒’!对!忏悔盒!里面装着他的悔过书!他是来偷偷放进你房间,给你个惊喜的!”
我他妈的……这丫头编故事的能力比我还强啊!
佟湘玉将信将疑:“悔过书?用盒子装?还上了锁?”
“是啊!”莫小贝煞有介事地说,“这叫诚意!贾十方,你快把钥匙拿出来,打开给我嫂子看看!”
我哪儿有钥匙啊!
那锁头我都不知道是啥型号的!
莫小贝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我硬着头皮,蹲下身假装在地上摸索:“钥匙……钥匙刚才好像掉哪儿了……”
白展堂弯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那根铁丝:“是不是这把‘钥匙’啊,贾老板?”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就在这时,被捆着的疤脸王突然猛地一挣,竟然把嘴里的破布吐了出来,嘶声喊道:“佟掌柜!别信他们!贾十方是骗你的!他根本没什么悔过书!他是来偷你传家宝的!他说你有个价值连城的玉镯子!”
完了!
全完了!
这下彻底穿帮了!
佟湘玉一听,脸色骤变,猛地冲过去抱起那个紫檀木盒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哇!贾十方!你……你竟然敢打它的主意!”
那盒子里还真有宝贝?
我他妈的居然是蒙对的?
白展堂眼神一厉:“掌柜的,这盒子……”
佟湘玉脸色煞白,语无伦次:“没……没什么!就是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的反应明显不对劲。
郭芙蓉好奇地问:“掌柜的,啥玉镯子啊?没听你说过啊?”
“是啊嫂子,你有宝贝咋不告诉我?”莫小贝也凑热闹。
佟湘玉死死抱着盒子,像是怕人抢了去:“都……都别问了!展堂!把这两个混蛋都送官!立刻!马上!”
疤脸王还在那喊:“佟掌柜!饶命啊!都是贾十方指使的!他说你知道镯子藏在哪儿……”
现场乱成一团。
我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佟湘玉和那个盒子上,悄悄往窗户边挪。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刚挪到窗口,准备拼死一跳,就听见楼下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哟,这么热闹?贫僧这是来得不巧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个身穿破旧僧袍的胖和尚,手里拿着个破碗,笑眯眯地看着楼上这出闹剧。
“阿弥陀佛,”和尚唱了个喏,“贫僧路过宝地,想化个缘,不知各位施主能否行个方便?”
这他妈的又是谁?
我从没见过这个和尚。
但奇怪的是,看到这个和尚,佟湘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抱着盒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是见了鬼一样。
白展堂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眼神变得异常锐利,死死盯住那个胖和尚。
就连被捆着的疤脸王,也突然噤声,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胖和尚仿佛没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一步步走上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佟湘玉怀里的盒子上,笑容更深了。
“这位女施主,”和尚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腔调,“你手里这盒子,看起来颇为眼熟啊。可否借贫僧一观?”
佟湘玉连连后退,声音发颤:“不……不行!这是……这是我的!”
和尚呵呵一笑:“你的?施主,有些东西,因果太重,怕是凡人承受不起啊。”
白展堂一个箭步挡在佟湘玉身前,沉声道:“这位大师,佛门清净地,您化您的缘,我们处理我们的家务事,井水不犯河水。”
和尚看向白展堂,眼中精光一闪:“这位施主,好重的煞气。贫僧只是好奇,这盒子里装的,莫非是……十六年前,衡山脚下,莫家客栈失窃的那件东西?”
“莫家客栈”四个字一出,佟湘玉浑身剧震,险些瘫软在地,被白展堂一把扶住。
莫小贝也瞪大了眼睛,看看和尚,又看看她嫂子。
我靠!
这什么情况?
怎么又扯出个陈年旧案来了?
这破盒子到底他妈的什么来头?
胖和尚不再理会其他人,只是盯着佟湘玉,一字一顿地道:“佟施主,物归原主,孽债自消。强求来的福分,终是镜花水月。”
佟湘玉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不小心捅了一个马蜂窝?
而且是一个深不见底、藏着巨大秘密的马蜂窝!
这他妈的比赌债可怕多了!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我看着那胖和尚慈眉善目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又看看面无人色的佟湘玉和如临大敌的白展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
七侠镇这鬼地方,老子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