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静安心里很高兴，来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两三个买货的吧？
但这群人往这边跑的时候，为啥呜嗷地喊叫着呢？也听不清楚喊什么。
并且，他们奔跑的速度特别快。快跑到小十字街了，静安才看明白，这群人，是在追前面的一个人：
等静安看清楚，后面的那群人，手里都提着棍子，前面的这个人已经跑到她跟前：
这个人，就像一颗炮弹，带着风跑过来的，一把推倒静安，从车轱辘旁边，拽出支车子的棍子，回身一轮，就把追在后面的一个人，一下子抽倒了。
静安被这个家伙推倒之后，就感觉肚子拧劲地疼了一下，她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起不来。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大声地叫着：“静禹——老弟——我不行了——”
打架的一群人，因为一个人被抽倒了，都愣怔了片刻。
那个推倒静安的人，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对追上来的一群人喝道：“谁上来，我就让谁趴下！”
那是一群年轻人，就跟电影古惑仔里那些人，差不多打扮，差不多年龄，差不多的嚣张——
这时候，静安躺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叫着，静禹已经吓坏了，要搀扶静安起来。
静安一叠声地叫着：“别动我！别动我！我不行了，好像要生了！”
静禹气愤地冲打架的一群人吼道：“我姐怀孕了，你们把我姐打坏了！”
静禹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他把车子上的鞭炮推到一旁，把静安抱到车子上，静安躺过的地上，汪着一汪东西。
静禹推着车子，撒腿就往市医院跑。他一边跑，一边对那群人吼：“我认识你们，老王家的孩子，老曹家的孩子，我姐要是有事，我就找你们爸妈算账！”
追赶的这群人里，有个静禹家后胡同的邻居，叫王胖子。
王胖子大声地提议：“别打了，大过年的，别出人命，改天再约吧——”
众人都放下了举着的棍子。
那个推倒静安的人，眯缝着细长的一对眼睛，向静禹推着车子跑远的方向望去。旁边忽然有人冲过来，一棍子将他打倒。
1994年的冬天，是那么冷，那么漫长。嗷嗷叫的东北风呼啸着扫过街道，巴掌大的雪片铺天盖地，在茫茫的塞外平原上，肆虐地下着——
雪片借助着风的势力，风推动者狂舞的雪片，一起在东北大地上横冲直撞，下了三天三夜——
静安被弟弟送往医院，一路上，肚子撕心裂肺地疼。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行了，活不了了。
她不想生孩子了，为什么生孩子这么痛苦？为什么要让她遭这么大的罪。
她除了疼痛，心里更多的还是恐惧。她肚子里的胎儿，还不足月，这要是生了，孩子能不能活？
身体下面湿漉漉的，好像有许多液体在流淌。她觉得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地在流失……
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看见有两条路上的车子向中间汇集，她听见她的弟弟声嘶力竭地吼着：“快让开！快让开！我姐姐要生孩子了！她要不行了！”
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好像车子就在身边戛然而止。
这是大年三十儿的中午，已经过了中午12点，车上的人流稀少了，寒冷的天气，又因为是春节，人们都已经准备完年货，回家过年了。
也幸亏街上人流稀少，弟弟静禹才能推着手推车上的静安，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冲进医院的大门。
院门口收发室的门卫正披着军大衣，站在大门口冲马路上张望。
门卫看到静禹推着手推车上的静安，狂奔进医院。他连忙跟在静禹身后，问：“咋地了？医生都下班了，咋不早点来呢？”
静禹带着哭音说：“我姐要生孩子了，我姐要不行了——”
门卫说：“别哭，别哭，生孩子不能这么快，先送进去！”
门卫也跟着帮忙，静禹把推车子推到医院的大厅门口，要抱静安。但静安不让他抱。
静安说：“老弟，你抱不动我——”
静禹掉了眼泪，大声地说：“我能抱动你！能抱动！”
静禹把大衣脱下来，摔到车子上，弯腰抱起静安，吃力地往大厅里跑去。
门卫已经叫出值班的医生，这是个20多岁的刚分到医院的男医生。
静安一看到男医生，心都凉了，他颤抖着声音说：“没有女医生吗？”
男医生说：“我是值班的医生，我不会接生，我给你打电话，找妇产科的医生——”
男医生让静禹先把静安放到走廊的长椅上。静安躺在长椅上，浑身哆嗦，又冷又疼。她已经说不上身体上的感觉是什么了。
静安感到无助和绝望，她看到静禹的目光里，也是无助和绝望。
静安喘息了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了一点，她对弟弟说：“快回去，找你姐夫，再去找妈——”
说到这里，静安停下了，母亲刚刚做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呢，伤口还没恢复好，不要让母亲来了。
虽然她现在希望母亲守在身边啊，让她知道生孩子的每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她应该怎么样才能熬过去。
静安说：“老弟，你去找你姐夫，别告诉妈。”
静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那你咋办呢？你一个人在医院，我不放心。”
一直守在旁边，没有走的门卫说：“小伙子快去找人吧，我给你照看一会儿！”
静安躺在冰凉的长椅上，煎熬地等待着，等待医生，等待丈夫，等待孩子出生。
等待太漫长了，漫长到静安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匆匆地从大厅里跑过来，是一位女医生。随后，丈夫九光也赶到了，还有弟弟静禹。
九光见到静安，就埋怨道：“不让你出摊，非得出摊儿，过年这天不是说好了，让你在家帮我妈做饭吗？你非得要出摊，不惹出点事来你就难受！”
静安满心希望九光安慰她几句，没想到，九光见到她，噼里啪啦一顿埋怨。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九光还埋怨：“怀孕7个多月了，还出来嘚瑟，不挣钱你就得死——”
女医生忽然扭脸看着九光，喝道：“闭嘴！再吵吵滚犊子！媳妇都这样你还抱怨，她咋那么愿意挣钱吗？还不是她老爷们穷吗！”
九光终于停下了抱怨。
女医生又说：“大老爷们叽叽歪歪的嘎哈呀？媳妇要生孩子了，生死关头，你不安慰两句好听的就够呛了，还埋怨她？你埋怨啥？你以为女人愿意怀孕，愿意生孩子啊？赶紧，把媳妇抱起来，跟我走！”
九光不吭声了，乖乖地按照女医生的吩咐，抱起静安，进了手术室。
女医生又冷冷地吩咐九光：“出去买卫生纸！买热水袋！再给她买吃的喝的，要热乎的，对面的饭店还开着吧。”
九光出了手术室，对站在门口守着的小舅子静禹说：“我去给你姐买点吃的，你在门口守着。”
静禹说：“我姐有没有事儿？”
九光说：“没事，别害怕了。有医生呢。”
九光出了医院大门，四处巡视，哪还有开门营业的饭店呢？一条长街，所有的饭店，小吃部，都已经把幌儿摘了下去。
今天是大年三十儿的下午了，都回家过年，谁还开门做生意？
九光返回到医院，骑上自行车，开始用力地往家骑。商店也都关门了，暖水袋是买不到了。他先到了父母开的小铺，一进门，就说：“静安要生了。”
小铺里，李雅娴和周世斌都已经回家了，只有九光的妹妹在小铺卖货。
九光说：“小铺有暖水袋吗？”
九光的妹妹说：“没有啊。”
九光说：“给我拿几根麻花，再拿几个面包，你嫂子在医院呢——”
九光的妹妹说：“不是还有一两个月才能生吗？咋现在就生了呢？”
九光拿着妹妹装好的麻花和面包，说：“别问了。”急匆匆地走了。
九光回到家，九光妈正在做饭，下午三点就要开席了。
九光进屋之后，把静安要生孩子事情，对他妈说了。九光妈也把静安埋怨了一遍，说：“这大过年了，进医院，不吉利呀。”
九光说：“医生让我做点热乎的吃的，给静安送去。”
九光妈说：“我炖的小鸡快熟了，米饭也熟了。你快盛到饭盒里。”
九光装好饭盒，又骑着自行车，返回了医院。
手术室里，传出静安歇斯底里的叫声，声音像牛叫一样，一点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
静禹哭红了眼睛，眼泪叭嚓地看着九光，说：“我姐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生呢。”
九光心烦意乱，说：“没事，快了——”
静安的叫声，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粗得像牛喘，一会儿尖锐得像刀子往肉里扎。
静安的声音有时凄厉地像拉警报。手术室里每传出一声喊叫，静禹的肩膀就颤抖一下，眼泪就跟着落下一滴。
九光心神不宁，他从兜里冒出烟盒，颤抖着手，从烟盒里拿烟，火柴却掉在地上。
门卫又披着大衣来了，端着一壶热水，一只碗，他往碗里倒了一碗热水，递给静禹，说：“小伙子，喝点水吧，别怕，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静禹接过水碗，说：“那我姐啥时候能生啊？”
门卫说：“听她叫的这么邪乎，我估摸，今个能生。”
这时候，大厅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喊：“静安，静安，静禹，静禹——”
静禹连忙往大厅走，这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披着大衣，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到静禹，连忙问：“你姐呢？”
跟在父亲身后蹒跚走过来的，是母亲。母亲子宫切除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走路用手捂着肚子。
静禹连忙走向母亲，哽咽着说：“妈，我姐进手术室了，这么半天，还没出来，一个劲地喊——”
手术室里，又传出静安不是好动静的叫声。
父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抬眼看到九光，说：“静安咋回事啊，咋就要生孩子了呢？不是明年开春儿的孩子吗？”
九光说：“今天本来我不让她出摊，她也答应我了，可谁知道啊，我出摊走了之后，她又出摊了，到市场上去卖鞭炮，然后就出事了。”
母亲也不安地问：“出啥事了？”
九光不太了解具体的情况，静禹连忙对父亲和母亲说：“我和我姐在市场出摊，正收摊准备回家，谁知道这时候，一伙打群架的人忽然跑过来，有个家伙把我姐推倒了，我姐躺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我就给我姐送到医院——”
这时候，手术室里忽然安静下来。母亲走到门前，打开门要进去。
传来女医生的声音：“还没生呢，别进来了，在外面等着。”
母亲坐在长椅上，对众人说：“别着急了，再等等。”
静禹问：“妈，你和我爸咋来了呢？谁告诉你们的？”
母亲说：“后胡同老王家的三小子，刚才跑咱家去了，说你姐在市场出事了，要生孩子了，说你送你姐上医院了，我和你爸就赶紧穿上大衣，锁上门，就来了——”
静禹想起来，街道打群架的那伙人里，就有后胡同邻居老王家的三儿子，外号王胖子。
手术室里，又传来静安的一声叫——
众人的心都提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静安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她感觉自己好像死了好几次了，脸上淌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嘴唇都咬出血了。
女医生安慰她，说：“不要咬嘴唇，嘴唇都咬坏了，疼，你就喊。”
静安有气无力地说：“为什么生不出来啊？孩子会不会憋死啊？”
女医生说：“不许说丧气的话！你再歇一下，咱们接着再继续生，我说使劲，你就开始使劲——来，准备，深呼吸，开始使劲！”
静安肚子里的疼痛，一起跟她使劲。女医生说：“看到孩子的头了，快使劲——”
静安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她还是一次次地拼命地使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已经深了，窗外一边黑暗。
起风了，风中掠过一丝雪的寒气和腥气。雪花大片大片地从漆黑的苍穹落下来，很快，在医院的地面，铺了一层白雪。
一声婴儿的啼哭，传了出来。有人喊：“男孩还是女孩？”
有人说：“女孩——太瘦了——”
还有个声音说：“这就不错了，早产儿，能达到四斤的有几个，需要送到保温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