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面包车的车门“哗啦”一声关上,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将黄国健与外面那个他刚刚重新接触不到十分钟的自由世界彻底隔绝。车内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汗臭和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无法掩盖的霉味。鲍玉佳、张帅帅、马文平、程俊杰几人像看猎物一样围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
“老黄,这几年在里面,没少吃苦头吧?”鲍玉佳粗壮的手臂搭在黄国健瘦削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生疼,“瞧你这小身板,更怂了。”
黄国健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以为自己出了狱就能摆脱这一切,却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甚至比在监狱里更加直接和赤裸。
“鲍…鲍哥…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想…只想回去看看我儿子…”黄国健的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地乞求。
“看你儿子?”张帅帅在一旁嗤笑,用力拍了拍黄国健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急什么?孙老板和陶经理可是给你准备了个‘接风宴’呢!别不识抬举!”
听到“孙老板”和“陶经理”这两个名字,黄国健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孙鹏飞!他竟然也出来了?而且,他们竟然是一伙的!
面包车没有开往市区,而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城郊一个废弃的农机站院子里。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破败的瓦房窗户破损,如同骷髅的黑眼窝。
黄国健被粗暴地推搡着进了最大的一间瓦房。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灰尘弥漫。孙鹏飞坐在一张掉漆的旧桌子后面,身上不再是名牌西装,而是一件普通的夹克,但那双眼睛里的算计和冰冷,却比几年前更加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陶成文如同幽灵般站在他身侧,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
“国健,出来了?欢迎回家。”孙鹏飞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他依然是那个掌控一切的“董事长”。
黄国健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孙…孙老板…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孙鹏飞摆了摆手,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人嘛,总要往前看。你在里面立了功,减了刑,这是你的造化。不过,国健啊,这外面的世界,可不像里面那么简单。没个依靠,没个来钱的路子,你想安安稳稳过日子?难啊。”
他站起身,踱步到黄国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这个人,念旧。看在咱们过去‘共事’一场的份上,我这儿有条明路,想带你一起走。”
黄国健惊恐地看着他,拼命摇头:“不…不…孙老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孙鹏飞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国健,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你现在是什么?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身无分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儿子呢?听说挺争气,考上高中了?正是用钱的时候,也正是容易学坏的时候。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他爸是个刚出狱的罪犯,连顿饭都供不起他,他会怎么想?或者,要是他哪天放学路上,不小心遇到点‘意外’……”
“不要!求求你!不要动我儿子!”黄国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恐惧。儿子,永远是他最脆弱、最无法防御的软肋!
“不动他,可以。”孙鹏飞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一旁的陶成文适时地递上一份皱巴巴的材料,上面是一个老旧小区的基本信息和几张照片。
“国健,孙老板这是给你机会。”陶成文笑眯眯地说,“‘安平里’小区,市里马上就要启动综合整治项目。我们需要一份‘专业’的评估报告,重点突出一下房屋结构安全问题,尤其是那几栋临街的、住户比较‘顽固’的楼。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轻车熟路。”
黄国健看着那份材料,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又是这一套!伪造报告,为强拆开路!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噩梦的开端!
“我…我的手艺生了…我不行了…”他做着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生不了!”鲍玉佳在一旁不耐烦地吼道,一把揪住黄国健的衣领,“让你干你就干!再他妈啰嗦,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去你儿子学校门口转转?”
黄国健彻底崩溃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拒绝,儿子将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打赢,他将再次坠入深渊,而且这一次,他连像上次那样暗中反抗的勇气和机会都渺茫。
“……我…我干…”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孙鹏飞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猎手看着猎物终于落入陷阱的笑容。“很好。成文,给国健安排个住处,准备点像样的工具。以后,国健就是我们新公司的‘技术总监’了。”
所谓的新公司,不过是一个临时注册、没有任何实质业务的皮包公司,专门用来承接这类灰色业务。
黄国健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陶成文带离了农机站,安排在附近镇上一个极其简陋的出租屋里。屋子里只有一张破床、一张旧桌子和几把椅子,窗户玻璃都是裂的。但对他来说,这里和监狱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令人绝望——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再次亲手去制造罪恶。
就在黄国健被迫重新“上岗”的同时,孙鹏飞构建的新链条也开始加速运转。他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处理“地面事务”和进行“市场开拓”。
鲍玉佳自然是“武力保障”的不二人选。他带着张帅帅、马文平、程俊杰等人,开始对“安平里”小区那些可能不愿搬迁的“钉子户”进行前期“摸底”和“震慑”。他们的手段依旧是老一套:深夜砸窗、门口泼粪、剪断电线,并对一些态度强硬的住户进行口头威胁和推搡。虽然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重伤他人,但这种持续的、阴损的骚扰,同样让居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
沈舟也被孙鹏飞“请”了过来。面对孙鹏飞提供的“丰厚报酬”和鲍玉佳隐形的武力威慑,沈舟内心的挣扎比黄国健要小得多。他很快就被孙鹏飞那套“技术只是工具,关键在于如何使用”以及“抓住城市发展机遇”的说辞所说服,或者说,他主动选择了说服自己。他再次负责起“技术支撑”的角色,为黄国健提供的粗糙“评估”进行数据“润色”和报告“规范化”,使其看起来更具“专业性”和“说服力”。
魏超(Vcd)凭借其钻营和打听消息的能力,被安排去发展和拉拢“安平里”小区内一些贪图小利或者容易被恐吓的住户,培养“内应”,收集信息,分化瓦解潜在的抵抗力量。林奉超和付书云则被派去利用他们那套看似“正规”的退伍军人身份(经过包装),与街道、社区的一些工作人员进行“沟通”,试图从内部寻找突破口,或者制造“民意支持改造”的假象。
武京伟、伍华权、梁露这类底层人员,则负责最基础的盯梢、跑腿和散布谣言的工作。
这条新的毒链,在孙鹏飞的冷静布局下,似乎比几年前更加隐蔽,分工也更加明确。它不再依赖于单一的暴力恐吓,而是融合了技术欺骗、利益诱惑、关系渗透和持续的软暴力,显得更加“文明”,也更具欺骗性和危害性。
然而,这条链条的稳固是表面的。内部的矛盾和张力,从一开始就存在。
首先便是鲍玉佳的暴力冲动与孙鹏飞“低调行事”要求之间的冲突。鲍玉佳习惯了用拳头解决问题,对于孙鹏飞要求的“注意分寸”、“不要留下把柄”感到十分不耐烦。在他看来,尽快把那些“刁民”打服了事才是最有效的。
这天,在“安平里”小区,鲍玉佳带着人“巡查”时,遇到了曹荣荣。曹荣荣出狱后混得并不好,也曾试图重新巴结孙鹏飞,但孙鹏飞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接纳他。他此时正鬼鬼祟祟地在小区里转悠,似乎想找点便宜占。
鲍玉佳本就看他不顺眼,加上最近憋着火,立刻找到了发泄口。
“曹荣荣!你他妈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嘛?”鲍玉佳上前一把揪住他。
曹荣荣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鲍…鲍哥,我没干嘛,就…就随便逛逛…”
“逛你妈!”鲍玉佳根本不听解释,想起以前的一些旧怨,加上此刻心情不爽,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曹荣荣身上,“妈的!看见你这副怂样就来气!滚远点!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曹荣荣被打得抱头鼠窜,连连求饶,最后鼻青脸肿地逃走了。鲍玉佳吐了口唾沫,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这一幕,被不远处躲在窗后的居民看得清清楚楚,更加重了小区的恐慌气氛。
几天后,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伍华权和付书云身上。这两人因为脑子不太灵光,在执行魏超(Vcd)交代的散布谣言任务时,说得颠三倒四,反而引起了居民的怀疑。鲍玉佳觉得他们丢了“团队”的脸,影响了他的“工作成效”,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骂他们是“没用的废物”、“智障”。伍华权被打得不敢吭声,付书云则委屈地直掉眼泪,却又不敢反抗。
鲍玉佳的这种内部暴力,虽然暂时压制了底层人员,但也埋下了怨恨的种子,使得这个本就脆弱的联盟内部关系更加紧张。
而此刻,被囚禁在出租屋里的黄国健,正对着“安平里”小区的图纸和沈舟提供的数据模板,痛苦地“工作”着。他的手在颤抖,每一个违背事实、夸大其词的文字,都像是在切割他自己的良心。他想起李卫国,想起那些被他们逼得无家可归的人,想起儿子清澈的眼睛……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尝试过偷偷扔掉工具,或者故意将报告写错,但每一次,陶成文都会“恰好”出现,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善意”地提醒他,他儿子最近好像又长高了,或者学校快要开运动会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那粘稠的丝线就缠绕得越紧。孙鹏飞是那只隐藏在暗处的蜘蛛,陶成文是巡逻的工蚁,而鲍玉佳等人则是锋利的獠牙。他无处可逃,也无法反抗。
绝望中,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也许,只有彻底毁灭这一切,包括他自己,才能换来儿子的真正安全,才能终结这无尽的循环?
然而,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无脑的麻烦制造者——马强,却意外地以他那种愚蠢而不可预测的方式,再次闯入了这个危险的棋局,并且,可能将一切都推向无法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