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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初八,同学会散场时,路灯已在寒夜里织开昏黄的网。

邢成义裹了裹旧羽绒服的领口,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很快。汤振祥和石士义跟在他身后,三人踩着路边未化尽的残雪,鞋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谁都没说话,同学会上推杯换盏的热络像层褪下的皮,此刻只剩下彼此熟悉又陌生的沉默。

“去那边看看?”石士义忽然开口,下巴朝街角一扬。那里亮着块褪色的霓虹灯牌,“星际游戏厅”五个字,有两个笔画已经不亮了,只剩“日”和“又”在寒风里忽明忽暗。

邢成义脚步顿了顿,记忆里某个被压在箱底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几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跑出校门,书包带松垮地挂在肩上,身后是汤振祥喊着“快点,下把街机我必赢你”的声音。那时他还没去bJ,手腕上还戴着用皮筋串起来的游戏币手链。

游戏厅里依旧是震耳欲聋的音效,拳皇的格斗声、赛车的轰鸣、抓娃娃机的电子音乐混在一起,热烘烘的空气里飘着烟味和廉价零食的香气。和记忆里一样挤,穿校服的少年们趴在机台前大喊大叫,手柄在他们手里被攥得发白。

但他们三个只是站在门口,像误入时光隧道的局外人。邢成义看着一个染黄头发的男孩狠拍街机按钮,指关节泛白,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为了赢一局《三国战纪》,能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当年那些被磨得发亮的游戏币,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个异乡的角落。

“没当年那味儿了。”汤振祥低声说,声音被游戏音效吃掉一半。他指的或许是游戏厅的装潢旧了,或许是眼前的少年们脸上的热血,他们再也找不回了。

三人沿着墙边慢慢走,路过曾经最爱的拳皇机台,玻璃台面上还留着几道模糊的划痕。邢成义记得那是他有次输急了,拿硬币敲出来的。现在换了批小孩在玩,招式花哨,却少了当年那种豁出去的狠劲。他们谁都没去买币,只是看着,眼神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老电影。屏幕上的角色在厮杀,他们的心跳却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批玩家散去,机台空出空位,他们也没上前。邢成义忽然觉得有些刺眼,那些闪烁的屏幕和喧闹的声音,像是在提醒他如今的格格不入。

“走吧,去旁边看看。”石士义又开口,语气有些疲惫。

游戏厅旁边的里间,是家挂着蓝色门帘的网吧。推开门,消毒水和电脑散热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是老式的cRt显示器,主机箱放在桌子底下,嗡嗡作响。三人找了角落的三台机子坐下,椅子的皮面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

邢成义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熟悉的windows xp开机动画在黑暗中缓缓展开,蓝色的弧线像道旧伤疤。他盯着那动画,看着它从左到右,周而复始,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却没照出任何情绪。

汤振祥点开了浏览器,主页还是十几年前的hao123,花花绿绿的图标挤在屏幕上。他没输网址,只是让鼠标在桌面上晃来晃去。石士义更干脆,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紫色的夜空。

网吧里有人在打游戏,嘶吼声断断续续;有人在看电影,字幕在黑暗中滚动。但这三台电脑前,始终安静得诡异。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开机动画播了一遍又一遍,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们就这么坐着,看着屏幕发呆,谁也没说要玩点什么,仿佛坐在电脑前,本身就是一种对过去的凭吊。

键盘上落着薄灰,邢成义的手指悬在方向键上,迟迟没有按下。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和石士义一起,偷偷用家长给的早饭钱买网费,玩《传奇》,为了爆一件装备能熬一整夜。那时觉得时间很慢,未来很远,bJ只是地图上一个模糊的点。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邢成义先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网吧的沉默里泡得太久。

另外两人没说话,默默关掉了电脑。屏幕黑下去的瞬间,开机动画的残影还在视网膜上晃了晃,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熄灭了。

他们走出网吧,外面的风更冷了些。游戏厅的霓虹还在闪,网吧的蓝色门帘被风吹得哗啦响。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远处偶尔驶过一辆车,车灯扫过他们的脸,又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三人并排走着,谁也没说下一站去哪里,也没说要不要再见。就像刚才在游戏厅和网吧里一样,沉默是此刻唯一的语言。邢成义抬头看了看天,星星被城市的光污染遮得看不见,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夜空。他忽然觉得,刚才在电脑前发呆的那几个小时,好像把十几年的光阴都重新走了一遍,从那个没毕业就跑去bJ的少年,走到了现在这个站在故乡街头,却不知道该往哪去的自己。

巷子尽头的路灯忽闪了一下,照亮了他们脚下拉长又缩短的影子。然后,他们默默地,各自拐进了不同的方向,背影消失在初八寒夜的深处,像投入大海的三粒沙,再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走到巷口分岔路时,邢成义先停下了脚。

风把汤振祥的围巾吹得飘起来,他伸手按住,看着邢成义和石士义。路灯在头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把三人的影子劈成三段,斜斜地贴在结了冰的地面上。

“哎,”邢成义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在网吧里亮了点,却带着点不自然的生硬,“今年……就算了。”他搓了搓冻红的鼻尖,目光扫过另外两人,“明年吧,明年过年咱再聚。”

石士义低头踢了踢路边的冰块,碎冰碴子滚出去老远,“行啊,”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笑了笑,那笑里却没多少暖意,“等哥几个手头松快点,找个好馆子,好好吃一顿。”

“啥叫好馆子?”汤振祥接话,语气带着点故意的轻松,“怎么也得是能点鲍鱼海参的地儿吧?”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几秒。谁都知道,这话里掺着多少现实的苦涩。邢成义在bJ漂着,石士义在老家打零工,汤振祥在县城工厂里三班倒,“鲍鱼海参”四个字,像个够不着的气球,飘在他们够不着的高度。

“成,就这么说定了。”邢成义突然拍了下石士义的肩膀,又转向汤振祥,“明年初八,不管在哪儿,都得回来。钱不钱的……先挣着,挣着挣着总有够下馆子那天。”他说得用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给另外两人鼓劲。

没人接话,只有寒风穿过巷子的呼啸声。但彼此眼里那点闪烁的光,都明白这约定背后的分量。它不像同学会上那些客套的“下次再聚”,这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带着土腥味的承诺,是在游戏厅和网吧里沉默了许久后,终于说出口的、对未来的一点模糊期盼。

“那……走了?”汤振祥先往后退了一步,朝自己要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走了。”石士义点点头。

邢成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直到汤振祥的背影拐进左边的胡同,石士义也走进右边的小路,他才转过身,朝着自己租住的城中村走去。

路上,他又摸了摸口袋,依旧是空的。刚才在游戏厅门口,他其实摸了摸钱包,想掏钱请哥几个再喝瓶汽水,却发现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等挣钱了吃顿好的”——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像块没嚼烂的糖,有点甜,又有点涩。

远处的游戏厅霓虹还在闪,网吧的蓝色门帘也还在风中晃。他不知道明年此时,自己会在哪儿,能不能真的攒下点钱,带哥几个去吃顿“好的”。但至少在这个初八的寒夜里,当他们站在分岔路口,说出那句约定时,彼此眼里的光,和二十年前在游戏厅里为了一枚游戏币较劲时,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是那光,如今被生活的风尘盖了层灰,得用力睁着眼,才能看得清楚。

邢成义推开家门时,屋里的白炽灯正亮得晃眼。

堂屋桌上摆着半凉的菜,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咋才回来?饭给你温在锅里了。”话音没落,院门外就传来咋咋呼呼的脚步声,紧接着“砰”一声,木门被推开,一群半大孩子呼啦啦涌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和泥土味。

“成义哥!”最先喊出声的是荣玉东,他后头跟着王明哲,俩人手里还攥着根没放完的摔炮,见了邢成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史建涛和申晓光走在最后,校服外套拉链没拉,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几听冰镇可乐——这在村里算稀罕物,想必是用省下的饭钱买的。

“你们咋来了?”邢成义笑着把手机塞回裤兜,刚在游戏厅和网吧时,这手机一直静音,此刻震得他大腿根发麻。

“听说你明儿就走了,”史建涛把可乐往桌上一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在县城一中念高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再不见见,又得等一年。”申晓光在旁边点头,手里已经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的花生往嘴里塞。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廖光辉和廖怀威兄弟俩围着邢成义的行李转,好奇地戳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荣宁宁躲在史建涛身后,偷偷瞅着邢成义手腕上的电子表;李静和廖爱萍两个女孩凑在厨房门口,帮邢成义母亲择菜,时不时抬眼朝这边望,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成义哥,听说你在bJ见过高楼大厦?”王明哲扒着邢成义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比电视里还高不?”

“高,”邢成义蹲下身,拍了拍他的头,“高得抬头看帽子都能掉地上。”

“哇——”几个小孩发出惊叹,荣玉东立刻比划着:“那你见过明星没?就电视上唱歌那个!”

“没见过,”邢成义笑了,“我就在工地干活,见得最多的是砖头。”

笑声中,史建涛忽然指着邢成义的口袋:“成义哥,你那手机能拍照不?”

“能啊,”邢成义掏出手机,那是款二手的诺基亚,屏幕小,像素也低,“就是不太清楚。”

“能拍就行!”申晓光立刻来了兴致,“咱一起照个相吧!等以后……以后咱也去bJ找你,拿着照片好找!”

这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几个小孩争先恐后地往邢成义身边凑,廖光辉非要站在最前面,被弟弟廖怀威偷偷拽了拽衣角;荣宁宁被推到中间,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李静和廖爱萍红着脸,被史建涛硬拉到前排。邢成义母亲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笑着说:“我给你们照吧?”

“不用不用,”史建涛抢过手机,“成义哥你也进来!”

邢成义被按在中间,左边是勾着他脖子的史建涛,右边是努力挺直腰板的申晓光,膝盖上还坐着非要往他怀里钻的王明哲。荣玉东举着半根没吃完的麻花,荣宁宁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李静和廖爱萍挨在一起,头微微靠向对方。

“都看镜头!笑一个!”史建涛举着手机,踮起脚尖调整角度。

“茄子——!”

“咔嚓”一声,屏幕亮了一下,定格下这瞬间。屋里的白炽灯太亮,照得人脸上发白,背景是掉了漆的土墙和墙上贴着的旧年画,邢成义的帆布包还歪在墙角。但照片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光,嘴角咧得老高,连平时最害羞的荣宁宁,嘴角都弯成了月牙。

“我看看我看看!”照片刚拍完,手机就被抢走了。孩子们挤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盯着那小块屏幕傻笑。

“你看荣玉东,麻花还举着呢!”

“廖怀威你咋闭眼了!”

“成义哥你笑得真憨!”

邢成义凑过去看,屏幕上的人影确实模糊,像素低得连人脸都有点失真。但他看着照片里自己和这群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在田埂上追着跑的伙伴们,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烫。他在bJ打工三年,手机里存的全是工地照片和工友联系方式,这是第一张有家乡人、有烟火气的照片。

“发给我一份呗,成义哥,”史建涛把手机还给他,“等我考上大学,去bJ找你,拿这照片认亲。”

“去去去,你先考上再说。”邢成义笑着拍他肩膀,却把手机攥得更紧了些。

后来他们又拍了好几张,有单人的,有两两合照的。廖爱萍不好意思拍,被李静硬拉着拍了一张,俩女孩对着镜头比了个土气的剪刀手;申晓光非要模仿电视里的明星姿势,结果摆得太夸张,逗得大家直笑;邢成义单独拍了一张,站在屋门口,身后是亮着灯的家,他努力想笑得自然点,嘴角却有点抖。

夜深了,小伙伴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邢成义站在门口送他们,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槐树影里。回到屋里,他把手机插上充电器,点开相册,那张集体照被他设成了桌面。

照片上的人笑得没心没肺,背景里的白炽灯晃得人眼酸。他盯着自己的脸,又看看旁边史建涛和申晓光,忽然想起下午在游戏厅看到的那些少年,想起网吧里那台一直播放着开机动画的旧电脑。

明天就要回bJ了。那里有高楼大厦,有永远干不完的活,有陌生的口音和冰冷的钢筋水泥。但至少现在,他手机里有了这张照片,像素不高,画面模糊,却装着整个村子的夏天,和一群笑得像傻子一样的、他最熟悉的人。

他关了灯,躺在炕上,窗外是村里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手机屏幕还亮着,照片里的笑脸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像几颗不会熄灭的小太阳。他想,等下次回来,得换个像素高点的手机,把这些笑脸,拍得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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