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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半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羊坊路的胡同,给金沙食府门楣上的红灯笼镀了层金边,也透过人事部办公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邢成义站在门外时,先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翻页声,像是有人在捋顺一叠刚裁好的宣纸。他指尖在玻璃门上碰了碰,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倒让心里那点紧张淡了些——就像当年第一次进素味斋后厨,摸着灶台瓷砖的温度,反倒踏实了。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旧纸张的味道涌了出来。办公室不大,靠窗摆着张深棕色的实木办公桌,桌面被磨得发亮,边角处有道浅浅的刻痕,像个没写完的“王”字。桌上摞着几叠文件,最上面的文件夹上贴着“后厨人事变动”的标签,标签边角卷了毛,像是被人反复捏过。桌角立着个青花瓷笔筒,里面插着几支钢笔,笔帽上的金漆掉了大半,倒显得比新笔更有底气;旁边压着块镇纸,是块暗绿色的玉石,上面雕着片荷叶,水珠纹路里积着点灰,想来是摆了有些年头了。

办公桌对面放着两把木椅,椅背上搭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袖口绣着极小的“天宇”二字,针脚细密,该是家里人给绣的。墙面上挂着幅装裱好的字,写着“食不厌精”,笔锋遒劲,只是右下角洇了块水渍,像滴不小心溅上的酱油。墙角的铁皮柜上摆着盆绿萝,叶子垂下来能碰到柜顶的文件夹,根须在透明花盆里盘得密密麻麻,像团没解开的绳。

王天宇正低着头在文件上写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唰唰”声。他穿着件浅灰色的衬衫,领口系着条深蓝色的领带,领带夹是块小小的铜片,上面刻着个“廖”字——邢成义认得,这是店里老板的姓。听见门响,他手里的笔顿了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圈,像粒没煮透的米粒。抬头时,眼镜片反射着晨光,他先是眯了眯眼,随即把笔搁在砚台形状的笔山上,站起身来。

“你好,你是王主管吧?我是素味斋后厨的邢成义,今天来总店报道。”邢成义站在门口,蓝布包的带子在肩膀上勒出道红痕,他下意识地把包往身后挪了挪,生怕包里的菜刀硌着门框。声音比在公交车上低了些,带着点刚见生人时的拘谨,就像当年第一次跟莫厨学切菜,手里的刀总怕碰着案板上的姜片。

王天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这年轻人比文件上写的要清瘦些,170出头的个子,站在门口像根刚拔节的竹子,肩膀窄窄的,却把蓝布包挺得很直。白净的脸上没什么棱角,颧骨处透着点淡红,许是赶路时冻的。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大大的,眼仁黑得像后厨腌咸菜的坛子,一眨一眨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倒不像个掌勺的厨子,反倒像学堂里刚毕业的学生。他心里不由得“哦”了一声——莫厨在电话里只说“这孩子手脚麻利,脑子灵光”,没说生得这样俊朗,倒让他想起自家隔壁那个学画的小伙子,眉眼间都带着股干净气。

“对,我是王天宇,总店的人事部主管。”他伸出手,掌心带着点常年握笔的薄茧,“你是邢成义,邢师傅对吧?昨天莫厨给这边打了电话,你的工作安排都理顺了。”说话时,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文件,封面上“邢成义”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的,笔锋里带着点莫厨特有的撇捺——邢成义认得,莫厨写员工名时总爱把“义”字的捺脚拉得老长,说这样“看着就有担当”。

王天宇的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继续说道:“你先去鲍翅档报道。那边属于明档,日常归后勤部管,但厨房的规矩也得守,两边都能管着你。”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茶叶梗在水里浮浮沉沉,“你稍微在大厅等会儿,后勤部的张主管还没到,他来了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带你过去,工作上的事他都会跟你交代清楚。”

说这话时,王天宇的目光又落回邢成义身上。他想起莫厨的电话,那老厨子在电话里嗓门洪亮,说“成义这孩子,得给个能练手的地儿,总店的鲍翅档虽说是明档,可见的世面多,适合他”。莫厨在店里是什么分量?老板廖总和叶总见了都得递根烟,后厨的事从不用旁人插嘴,如今竟为个年轻厨子亲自打电话,这里头的意思可就深了。王天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心里琢磨着:这邢成义怕不是莫厨的得意门生?来总店怕是走个过场,将来多半要调回中店挑大梁的。这么一想,看邢成义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客气,连说话的语气都放缓了些,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邢成义没听出这话里的门道,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鲍翅档他在素味斋时听老师傅说过,说是能掌鲍翅档的都是师傅级别的,刀工火候都得是顶尖的。他攥了攥包带,指尖有点冒汗,像是刚握过烧红的锅铲。“好的,谢谢王主管。”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转身轻轻带上玻璃门,门轴“吱呀”一声,像句没说完的话。

出门时,他的胳膊肘不小心蹭到了门框边的绿萝,叶子“簌簌”抖了抖,掉下来片嫩黄的叶尖,落在他的蓝布包上。他弯腰捡起来,夹在耳朵后面,像别了片小小的书签。走在通往大厅的走廊上,地砖是青灰色的,被来往的人踩得光溜溜的,倒映着头顶的灯笼影子,一步一晃,像在水里走。

王天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坐回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到邢成义的简历页,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站在素味斋的灶台前,手里举着锅铲,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简历上写着:十九岁,河北人,师从莫向东,擅长鲁菜,尤其拿手糖醋里脊和葱烧海参。王天宇用手指敲了敲“葱烧海参”那几个字,这道菜是莫厨的招牌,从不轻易教外人,看来这邢成义是真得了真传。他拿起笔,在文件右上角写了个“优”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添了句“重点培养”,墨迹慢慢晕开,像朵悄悄绽开的花。

窗外的阳光又移了移,落在办公桌的文件上,把“邢成义”三个字照得透亮。王天宇端起搪瓷杯,看着茶叶梗沉到杯底,心里想着:等张主管来了,得嘱咐他多照看些,莫厨的面子不能不给,这年轻人看着也确实顺眼,说不定将来真是块好料。他想起刚才邢成义关门时那轻手轻脚的样子,不像后厨那些咋咋呼呼的师傅,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忍不住笑了笑——后厨里能有这么个干净利落的年轻人,倒也新鲜。

走廊里,邢成义正往大厅走。蓝布包里的菜刀隔着帆布硌着腰,像是在提醒他:这不是在素味斋的小灶台了,往后要掌的,是金沙食府的鲍翅档。他摸了摸耳朵后面的绿萝叶,嫩生生的,带着点潮气,像极了老家春天刚冒头的菠菜尖。大厅里还没上客人,红木桌子擦得能照见人影,墙角的鱼缸里,几条红鲤鱼正甩着尾巴游来游去,搅得水面上的阳光碎成一片金箔。他找了个靠窗的椅子坐下,蓝布包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上的补丁——那是王红梅给他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最精致的盘扣还让他安心。

他望着窗外胡同里的老槐树,树枝光秃秃地指着天,像极了莫厨炒菜时挥勺的样子。心里头忽上忽下的,像在锅里翻腾的菜,既有对新灶台的期待,又有点念着素味斋的老伙计。但他知道,从跨进这金沙食府的门开始,日子就像刚添了柴的灶,得慢慢烧,才能热起来,才能把日子炒得香喷喷的,像他最拿手的糖醋里脊,酸里带甜,都是盼头。

邢成义在大厅靠窗的椅子上坐定,指尖在蓝布包上按了按,才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蒙着层薄灰,是今早挤公交时沾上的,他用袖口蹭了蹭,亮出来的联系人列表里,“红梅姐”三个字排在最上头,像颗挂在枝头的红山楂,显眼得很。

他深吸口气,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下去,听筒里“嘟嘟”两声刚起,就被一把清亮的女声接了起来,像刚揭开的蒸笼,带着股热气。

“哎,姐,你在那边住得习惯不?”邢成义的声音放得软软的,尾音里带着点没褪尽的乡音,“第一天睡那么高的17楼,会不会害怕啊?我昨儿就琢磨,那窗户要是开着,风刮得呼呼的,你会不会跟小时候似的,攥着被角不敢睡?”

手机那头静了静,接着传来王红梅轻得像羽毛拂过的声音,混着点远处空调的嗡嗡声:“啊,成义啊。”她像是刚喝了口水,嗓子润润的,“没事,挺好的。宿舍里那几个姑娘都随和,昨晚还凑一块儿说笑话呢。床挨着墙,我把枕头垫得高高的,看不见窗外的黑,睡着挺踏实的。”顿了顿,她的声音里添了点急,“你那边怎么样了?现在到总店了?人事部的人好说话不?没给你刁难吧?”

邢成义听得嘴角弯起来,眼角的笑纹像刚揉开的面团,软乎乎的:“到了,早到了。”他抬手摸了摸耳朵后面别着的绿萝叶,叶子上的绒毛蹭得指尖发痒,“我已经去人事部报道过了,王主管人挺客气,说话斯斯文文的,不像咱素味斋那管事的,嗓门能掀了房顶。现在在大厅等着呢,等后勤部的主管来了,就带我去鲍翅档口。”他故意把“鲍翅档口”四个字说得慢悠悠的,像在炫耀刚得了块糖的孩子,“听说那是明档,能让客人瞅着做菜,往后我颠勺的样子,说不定能被哪个吃客学了去。”

王红梅在那头“噗嗤”笑出了声,声音脆得像咬开了颗脆冬枣:“看把你能的。”她的语气里松快了不少,却又藏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行啊,那就挺好的。你在那边好好干,别毛手毛脚的,给师傅丢人。”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怕被人听见似的,“有空了,来这边看我啊。我在这店里做服务员,满眼都是生面孔,可就只认识你一人。昨儿个端盘子时,差点把醋瓶碰倒了,吓得心怦怦跳,要是你在,肯定能帮我瞅着点。”

“好的,好的,放心吧。”邢成义赶紧应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壳上划来划去,那壳子是王红梅给买的,上面印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等我这边理顺了,下了班就去找你。你那宿舍离我这儿远不远?要不我骑着共享单车过去,顺便给你带两串糖葫芦,就咱素味斋门口那大爷卖的,酸里裹着甜的那种。”

“不远,坐公交就三站地。”王红梅的声音亮了起来,像突然被阳光照到的花,“糖葫芦就不用了,店里管饭,就是菜有点淡,没有你炒的那醋溜白菜够味儿。”她顿了顿,又补了句,“你也别太累,刚去新地方,手脚勤快点是好,可也得顾着自个儿的腰,别总像在素味斋那样,一站灶台就忘了时辰。”

“知道啦,姐。”邢成义笑着应道,眼角瞥见走廊那头有人影晃过来,估摸着是后勤部主管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这边好像有人找我了。你上班也当心点,别烫着碰着。”

“嗯,你也当心。”王红梅的声音软得像棉花,“挂了啊。”

“哎。”

邢成义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指尖还留着屏幕的温热。他抬头望向走廊,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先前那点紧张早被这通电话烘得烟消云散了。鲍翅档口也好,新灶台也罢,只要想着不远处有红梅姐在,这bJ的日子,就总有个盼头,像灶台上慢慢炖着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早晚能熬出最香的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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