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看到维克托，手上刮削奶酪外皮的动作只是微微停顿了一瞬。
刀锋与风干硬壳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随即恢复了动作，仿佛来人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厨房帮工。
“维克托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艾伦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劳作后的沙哑，他用臂弯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
“厨房简陋，气味也不好，怕是熏着您了。”
维克托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锁定在艾伦手中的那块暗红色物体上。
它看起来像一块粗糙的石头，表面布满了不规则的龟裂纹路，斑驳的深红与乳白交织，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殿下，恕我冒昧，这……究竟是何物？”
维克托斟酌着用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冒犯。
“气味如此……独特。”
“这个啊。”
艾伦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拿起那块奶酪，在维克托面前不紧不慢地晃了晃。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孩子在炫耀自己刚捏好的泥人，又像是工匠在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算是我的一点小发明，一种新的食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奶酪那酷似未打磨宝石的暗红纹理。
“我叫它……嗯，就叫‘红宝石奶酪’吧。”
“红宝石奶酪？”
维克托在舌尖咀嚼着这个名字。
一个听起来极尽奢华、充满贵气的词汇，与眼前这块外表粗犷、气味刺激的东西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怪异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冲突感。
“没错。”
艾伦将奶酪凑近了一些，那股浓烈的气味更加直接地冲击着维克托的嗅觉。
“您别看它其貌不扬，味道可是独一无二。”
“是用我们银霜领特产的雪地羊奶，加上一种本地独有的酸浆果，经过特殊方法发酵压制而成。”
他拿起那把一直用来刮削外皮的小刀，在奶酪最平整的一面，小心地切下一片薄如纸张的切片。
刀刃划过坚硬的奶酪，发出了轻微而沉闷的“咯吱”声。
他将那片色泽暗红、边缘微微卷曲的奶酪片，递向维克托。
“大人可愿尝尝鲜？”
维克托的目光落在那片奶酪上。
它的质地看起来非常坚硬，半透明的切片上能看到细碎的果肉颗粒，像凝固在琥珀中的微小世界。
那股依旧浓烈的酸与发酵混合的气味，此刻近在咫尺。
他迟疑了。
身为王都官员，维克托品尝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对于这种来路不明的乡野之物，他本能地怀有极大的抗拒。
这东西，更像是某种失败的炼金产物，而非食物。
但艾伦的目光里，却带着一种平静的、不容拒绝的期待。
这几日的短暂相处，这位二王子层出不穷的意外之举，已经彻底颠覆了维克托对他的认知。
眼前这块“石头”，或许也藏着什么秘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维克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接过了那片薄薄的奶酪。
他没有立刻放入口中，而是先举到眼前，对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光仔细观察。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尖闻了闻。
刺激性的味道更加直接地钻入鼻腔。
最后，他闭上眼睛，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将奶酪放入口中。
预想中那难以忍受的怪味，并没有出现。
最先在舌尖炸开的，是一股极其强烈的酸。
这股酸味霸道无比，瞬间冲刷了整个口腔，仿佛要将味蕾彻底清洗一遍。
然而，就在这股酸味达到顶峰，即将让人皱眉的瞬间，羊奶那浓郁醇厚的脂香，却在酸味的强烈衬托下，如同火山喷发般猛烈地爆发出来。
紧接着，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鲜味，裹挟着发酵带来的丝丝辛辣感，层层递进。
奶酪的口感坚韧，极有嚼劲。
随着每一次咀嚼，那股醇香与鲜味就愈发浓烈，与那独特的酸味完美融合，在口中形成了一场风暴。
余味悠长，让人忍不住分泌唾液。
维克托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里满是真实的、无法掩饰的震惊，早已不见了之前的客套与敷衍。
“这……这奶酪！”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酸、鲜、醇、香，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尤其是这股独特的酸味，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将奶的醇厚衬托得淋漓尽致，极为开胃！这与我尝过的所有奶酪都截然不同！”
艾伦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
“维克托大人果然是懂行之人。”
“这酸浆果，是我们银霜领独有之物。所以这‘红宝石奶酪’的风味，也是别处无法复制的。”
他拿起一块更大的奶酪，在手中掂了掂，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且，您看。”
他将奶酪展示给维克托看它厚实的外壳。
“这种奶酪质地坚硬，我还特意制作了这层外皮，可以隔绝空气和湿气，极耐储存和运输。”
“即使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或是行军的士兵，只需带上几块，便能数日不愁食物。其营养，也比寻常干粮要丰富得多。”
维克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美食鉴赏家，王都官员的敏锐直觉让他立刻明白了这种奶酪背后那恐怖的潜在价值。
王都的贵族们永远在追求新奇独特的口味，这种“红宝石奶酪”一旦出现，绝对能掀起一场味觉的狂潮，成为宴会上最炙手可热的珍品。
更重要的是，它耐储运的特性，对于王国漫长的补给线，对于常年征战的军队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战略意义！
“殿下，此物……当真是您一人琢磨出来的？”
维克托的语气中，敬佩之意再也无法掩饰。
“银霜领穷困，领民食不果腹，我身为领主，总得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艾伦恰到好处地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
“这奶酪，便是我的一点尝试，希望能为领地增加些许收入，让大家都能吃饱穿暖。”
维克托心中一动。
“艾伦殿下，如此珍品，若能让王都的贵人们也品尝到，必能为您赢得极大的赞誉。”
“不知殿下可否割爱一部分，让本官带回王都，也算是我为银霜领略尽一份心意。”
这句话，正中艾伦下怀。
“维克托大人言重了。”
艾伦立刻接口，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诚恳。
“这‘红宝石奶酪’既然入了您的法眼，那是它的荣幸。”
“我这就让巴特总管准备一些，作为银霜领对王室的一点心意，由您带回王都，也算是……‘进贡’了。”
他特意在“进贡”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维克托何等精明，立刻听懂了艾伦的弦外之音。
以“进贡”的名义，这奶酪便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国王的餐桌上。
如果这奶酪真的受到欢迎，银霜领便多了一条向王室“表达忠心”的特殊渠道，也能极大地改善其在王都的贫瘠形象。
“如此甚好，甚好。”
维克托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
事情谈妥，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巴特总管很快就被叫了过来，他带着两名仆人，用最干净的亚麻布，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红宝石奶酪”细心包裹起来，郑重地放入一个新打造的木箱里。
维克托看着那些被小心对待的“石头”，又看了一眼恢复了领主气度的艾伦，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项任务。
“殿下，银霜领有如此美味，守备自然也要跟上。”
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知殿下这支精锐的‘守备队’，平日里是如何操练的？军费开支想必也不小吧？”
来了。
艾伦心中一道冷光闪过，狐狸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他脸上却瞬间切换成一副为难至极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人说笑了。”
“您也看到了，银霜领一穷二白，养活领民已是勉强，哪里还有余钱去打造什么精锐部队？”
“我那些所谓的‘守备队员’，不过是些打猎的好手，筋骨结实些罢了。临时凑起来，也就是为了壮壮声势，免得被外人小瞧了去。”
“平日操练，也无非是跑跑山路，练练准头，希望能抵御一些野兽侵袭村庄。”
“至于军费，更是无从谈起，他们平日里还得自己进山打猎糊口呢。”
他指了指那个装满奶酪的木箱，自嘲地笑了笑。
“这不，我还得指望这些‘红宝石’能卖个好价钱，好歹给守备队员们添置几件像样的皮甲，换掉他们手中那些快要散架的木矛呢。”
维克托听着艾伦这半真半假的哭穷，目光闪烁不定，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想从这位二王子口中套出实话，比攻下一座城堡还要困难。
次日清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寒风凛冽。
维克托便带着他的队伍和那箱承载着希望的“红宝石奶酪”，启程返回王都。
关于刺客的调查，最终不了了之，他只能带回“黑木领有重大嫌疑”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初步结论。
临行前，维克托在城堡门口，单独找到了前来送行的艾伦。
“艾伦殿下。”
维克托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风雪声吞没。
“王都最近……有些不太平。”
“大王子殿下行事愈发急躁，引起了不少元老的不满。”
“陛下似乎也有意加强对边境领地的管控，可能会有一些新的政令下来。殿下身处边陲，还需多加留意。”
艾伦心中一凛。
维克托这番话，是提醒，是示好，还是在为某一方势力递上橄榄枝？
“多谢维克托大人提点。”
艾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回应。
维克托深深地看了艾伦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
他没再多说，利落地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汇入风雪，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艾伦独自站在城堡门口，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
他目送着那面雄狮旗帜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许久未动。
王都的风，看来比银霜领的雪，还要冷，还要刺骨。
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后这座空旷、古老的城堡，以及那片在风雪中沉睡，等待他去唤醒的土地。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汉斯！”
他沉声喊道。
“在！大人！”
汉斯从不远处快步跑来。
“召集人手，我们的‘红宝石’，要开始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