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耀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张耀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王工和老刘的脸上,眼神平静得可怕,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疯狂。
他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张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皱巴巴的订单合同。
他“啪”一声,将它拍在钱堆上。
“这是我们的饭。”
另一样,是一张小小的,边缘烫金的硬质卡片。
高建军给他的那张名片。
张耀用两根手指夹着名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轻放在合同旁边。
“饭有了,但我们缺一口能煮几百人、几千人饭的大锅,甚至,我们还缺一门能轰开所有拦路虎的炮。”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自己最倚仗的两位技术大拿。
“现在,饭和炮,都有了。”
“老刘,王工,你们告诉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谁说,一定要去买?”
“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造?!”
石破天惊!
如果说之前的胜利只是拨云见日,那么张耀这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在红星厂的天灵盖上,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惊雷!
自己造?
造那只能在画报上看到的,代表着工业金字塔尖的精密机床?
刚刚还因订单和定金而沸腾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人群中的两个人身上——王工和刘师傅。
一个是全厂技术理论的权威,一个是钳工车工的总瓢把子。
他们俩的表情,就是红星厂技术水平的晴雨表。
此刻,这两位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老将,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王工扶着眼镜的手在抖,镜片下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混乱。他嘴唇蠕动,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锅滚油,无数个“不可能”的技术难题在翻腾,却被那句“自己造”堵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刘师傅的反应更直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台上的张耀,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厂长……你,你没发烧说胡话吧?”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有几个年轻工人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张耀,好像想确认一下正常人的体温。
王工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推开身边的人,踉跄着走到石台前,仰头看着张耀,声音里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绝望和固执:“厂长,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造机床,不是拿泥巴捏着玩!那是‘母机’!是工业的根!”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车间的方向,几乎是在嘶吼:“我们拿什么造?图纸呢?工艺呢?高精度万能磨床,需要绝对平直的导轨!这个导轨谁来加工?坐标镗床,需要误差不超过一丝(0.01毫米)的定位系统!这个系统谁来刻画?更别说制造机床本身需要的特种铸铁和复杂的热处理工艺了!”
“这是个死循环!没有高精度的母机,就造不出高精度的零件!没有高精度的零件,就组装不出高精度的母机!我们……我们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王工的这番话,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盖脸地浇灭了所有人心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疯狂的火焰。
是啊,道理谁都懂。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孙大勇站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这红星厂的厂长,别不是个疯子吧?
然而,面对王工近乎崩溃的质问,张耀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王工把所有的“不可能”全都吼完,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王工,你告诉我,所有机械,所有精度,所有复杂结构的根源,是什么?”
王工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是零件,是图纸……”
“不对。”张耀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平面。
“是它。”
“一个完美的平面。”
“直线,是平面的延伸。圆,是基于直线和基准点的旋转。所有复杂的几何体,都可以被无数个微小的平面所拟合。没有一个绝对精准的平面作为基准,我们谈论的所有精度,都只是空中楼阁。”
张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问题本质的穿透力。
王工呆住了。
他一辈子都在跟图纸、公差、数据打交道,却从未从如此本源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那又怎么样?”老刘师傅忍不住插嘴,他听得云里雾里,急得直抓头发,“就算你说的都对,可这‘完美的平面’,不还是得靠更厉害的机器磨出来吗?总不能靠眼睛看,用手摸吧?”
“谁说的?”
张耀笑了,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让人看不懂的笃定。
他没走台阶,直接从半人高的石台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工人们下意识地退开,给他让出一片空地。
众目睽睽之下,张耀弯腰,随手在地上捡了三块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的碎砖头。
他蹲下身,用一块尖锐的石子,在三块砖头粗糙的表面上,分别画了A、b、c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已经彻底傻眼的王工和老刘师傅。
“今天,我就给咱们红星厂的所有老师傅,所有技术员,上一堂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课的名字,就叫‘三块平板,研出个世界’!”
人群里一阵骚动,几个年轻工人面面相觑,压低了声音。
“厂长这是干啥?要教咱们砌墙?”
“你懂个屁,厂长肯定有深意,看着!”
张耀没理会这些议论,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我们只有这三块凹凸不平的砖头,没有任何现代工具,只有一个要求——把它们三个,全都变成完美的平面。怎么办?”
这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
没工具,怎么变?用牙啃吗?
张耀也不等他们回答,拿起A和b两块砖头,将画着字母的那一面,互相扣在一起,开始来回研磨。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红色的砖灰簌簌落下。
“第一步,A和b对磨。”
磨了一会儿,他放下b,又拿起c。
“第二步,A和c对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