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爹生辰前三天,沈敬之踏上了流放之路。
衙差押送流放犯人从大牢出发,一路徒步至三千里外的岭南之地。
此去路遥,岭南又多毒瘴,定然凶多吉少。梅氏独自去送了一程,回到暂住的客栈后就收拾东西,准备带着两个孩子投奔娘家。
“娘,祖母怎么办?”
沈亭今年八岁,已是知事的年纪。见自己娘亲只准备了他们的行李,又见沈老太太虚弱地躺在床上,费力地喘着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梅氏摸摸他的脑袋,看向床榻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放心吧,你祖母一惯最疼惜咱们一家,她不会让我们为难的。”
沈亭似懂非懂的点头,帮着梅氏把包袱收拾好,梅氏拿了个九连环让他去和妹妹环儿玩,自己走到榻边,低头看着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神智尚在,见她过来,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仿佛想说什么。
“娘是想问老爷吧?他走了,三千里的路,要走上一两年呢。从今往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梅氏惨然一笑,“老爷让我带着亭儿环儿回娘家,我爹只我一个女儿,今后就让两个孩子改为梅姓,替梅家传承香火。我答应了,今日便会启程。娘,你的病治不好了,我们却还要好好活着,您就再为老爷牺牲一回,就这么去了吧。”
沈老太太募地睁圆了眼,死死盯着梅氏的脸,口中声音越发急促沙哑。梅氏却一动不动,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她,直到老太太力竭,开始急促地喘气,她才再次开口。
“事到如今,您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您最疼的儿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死在路上,而您最讨厌的儿子却还活得好好的,家宅兴旺,生意越做越大。”
“这个家已经败了。您再不甘心也没用了。您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沈老太太双目圆瞪,呼吸急促,她颤巍巍朝梅氏伸出手,手指像干枯的树枝。自打她瘫在床上,便溺无法自理,吃食饮水便减少了。一日不过给一碗粥一个馒头,原本康健的老人如今瘦的皮包骨头,几乎认不出样子了。
手伸到半空,就力竭地垂了下来。
她终是闭上了眼,不再挣扎。
沈老太太在晌午时咽了气。
梅氏找了个跑腿的小厮,给了他几个铜板交代几句后,就背着包袱带着孩子离开了。
收到信的沈老爹沉默半晌,最终是大姑出面,请人将老太太运到山上葬了。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大姑回来后,头一回在背后骂人,将梅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往日占尽了好处和偏疼,最后却将人丢在客栈,连用个稻草席子卷一下葬了都不肯。
然而她也知道,这是老太太自己作的孽。
大姑狠狠哭过一场,从此再没提过这事。
沈老爹连着几天兴致不高,沈云姝有心热闹一番,便安排人去新建好的茶室布置了一番,张灯结彩,喜庆热闹。
生辰这天,几个铺子都早早打烊,亲近的几家人都聚齐了。
大姑和珍儿,廖家兄妹,田叔田婶,杜大夫一家和齐老,还有备了厚礼早早到达的魏骁。
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围着沈云姝特意请廖源做的可旋转圆桌做了一圈,气氛热烈融洽,沈老爹终是开怀笑起来。
今天没让大姑忙活,请了汴城酒楼里的大师傅来掌的厨,菜式虽是酒楼常见的,味道也不差。
茶室掌柜的领着原先的小厮和几个新来的丫鬟帮着传菜倒茶,伺候碗碟,服务很是到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开始你一眼我一语地聊起来。
先是田叔对这个大转盘颇是感兴趣。
“...能自己转起来,坐多少人夹菜都不耽搁,还真不错。姑娘果然主意多。”
“那还是多亏了廖大哥聪明手巧,我就瞎指挥了几句,他就能做出来,太厉害了。”沈云姝道。
坐在沈老爹身边的魏骁闻言眯眼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妙。
廖源弯弯唇,道:“还...还要改进。”
齐老咂摸了下嘴:“我看外头修得也不错,还能划船钓鱼,就是只招待女客,可惜了。”
“您要想来也行呀,您提前说一声,我给您封店,让您包场玩。”沈云姝大方道。
齐老显然很受用,捋着胡须笑道:“还是你这丫头鬼灵精,知道怎么哄人。”
“那您能不能再晚走一点点,等我的弟弟妹妹出生了再启程?”沈云姝朝对面的老头子笑得谄媚。
齐老睨她一眼:“就知道你还打着这主意,罢了,反正已经晚了,索性等过了年再走吧!”
王氏生产期就在腊月底,这下肯定赶得及了,沈云姝喜笑颜开,一家人纷纷举杯谢过齐老。
王氏看向魏骁,暗中推了下沈老爹,后者立刻会意,端起酒杯朝他道:
“咱们家老的小的都给魏公子添了不少麻烦,说实话,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伯父客气了,是晚辈该做的。”魏骁十分谦虚。
沈老爹一直对魏骁印象极佳。
身为魏氏子弟,出身高贵但在他们面前从不摆谱,总是持晚辈礼,一言一行彬彬有礼。怪不得说魏家是汴城第一世家,只这教养也可见一斑。
“咱们没读过书,不会说话,我和姝儿爹是打心眼里感激你,要不是有你,咱们家这日子还有的磨,哪能这么快就有这光景。我们夫妻俩敬你一杯。”
魏骁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老爹和王氏高兴地很,又朝沈云姝使眼色。沈云姝只得也端起酒杯敬他。
“...往后,还请魏公子继续多多指教。”
魏骁弯唇一笑,遥遥与她举杯:“好说。”
一席宾主尽欢,散场时,沈云姝和沈敦去送客,王氏和喝得有点醉的沈老爹留在屋子里休息片刻。
魏骁慢走一步,此刻还留在屋里和夫妻俩说话。
“...魏公子这般出色的人才,也不知道将来要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上?”王氏看着坐在一旁的魏骁,打趣道。
沈老爹也跟着点头:“那自然要顶聪慧顶能干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魏骁放下茶杯,手指转了转杯沿,笑道:“我也如此认为,其实沈姑娘就颇得我心意。我还没见过似她这般聪慧能干的女子,就是不知伯父伯母愿不愿意要我这个女婿?”
王氏和沈老爹齐齐愣住。
“你是说...姝...姝儿?”王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其实我爱慕令嫒已久,只是她似乎于我不甚满意,想来我定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若伯父伯母愿意指点,晚辈定感激不尽。”
魏骁起身行了一礼。
沈老爹张了张嘴,半晌才磕磕绊绊道:“魏公子要...要做咱们的女婿?”
魏骁微微一笑:“正是,只是沈姑娘似乎心中颇有疑虑,似是不愿接纳我,为此我甚是伤怀。”
王氏和沈老爹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可置信。
“姝儿她...她年纪小,不懂事,回头我问问她,劝她一劝,魏公子别为她气...气伤了身子。”
好半天后,王氏才不甚利索地道。
“那就多谢伯母了,今日多有叨扰,晚辈这就告辞了。”
“哎,好。”
夫妻俩还处于震惊中,都忘了应该送一送,等沈云姝和沈敦送了客回来,还没回过神。
是夜,夫妻俩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