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忠口中最机灵的小太监叫小棋子,大嘴小眼睛,笑起来十分灿烂。
蔡忠应是去处理那一个“活人”的事了,小棋子一路领着白前辗转于后宫各个主子之间,负责将脉案一一记录下来。
孝仁宗不算好美色的皇帝,后宫妃嫔也不算多,虽则各宫之间距离不近,也很快都诊断完毕。
白前结了差事,又去见了蔡忠一面,将所有脉案当面点清、交托妥当,这才去东宫寻霍幼安。
霍幼安却没有像她以为地,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了,正在东宫指导萧序练剑。
见她来了,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却能准确无误地告诉白前——他很高兴。
白前不自觉就弯了眉眼,“我们回去”。
霍幼安一夜没睡,刚刚为了等白前,硬生生撑着,回了一席食铺,刚躺上床就睡死过去。
白前简单吃了点东西,没有去休息,更没有去有间医庐,而是吩咐白宣磨墨,下笔极快地将所有的脉案一一复写出来,又分门别类装订妥当,放入一个锦盒中。
脉案,虽只是记录一个人的脉象,只是记录一个人的身体状况,用好了,却绝对是最锋利的刀。
整个皇宫内外,知晓密辛最多的一定不是蔡忠这个掌印大太监,而是太医们!
下一次,再发生有人借后宫诬陷唐知味的事,她绝对不会再两眼一抹黑!
……
……
闽南王府中,一夜没睡的萧软软目光涣散地盯着太阳一点点从东方冒出头,又一点点升高,苦笑一声,站了起来。
昨天,她被挡在明正殿外,后来见白前没有危险,就赶在宫门落钥前出了宫,回了闽南王府。
回来后,她就将小乔和雪柳抓了起来,押着她们去埋唐知味玉佩和头发的地方将东西挖出来。
果然,两人将附近挖了个遍,也没能挖出她们亲手埋下去的东西。
小乔和雪柳吓得砰砰给她磕着头,喊着郡主饶命。
她嫌吵,将她们赶去外面跪着。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饶了她们的命,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被唐知味儿戏般“卖给”她的小乔——
判定她和唐知味的亲事“大凶”的国师——
在琅玕阁要送母妃满头白花的唐知味——
遽然暴怒的母妃——
萧软软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一条又一条的线,那些线根根纠缠,彼此缠绕,团在了一起,根本无从分辨,更无从解起。
丽嫔宫中搜出来的玉佩和头发,定然就是小乔和雪柳埋在院子里的。
玉佩和头发好端端地埋在她的院子里,甚至她还挖出来看过,又怎么会飞到丽嫔的宫中?
是雪柳出卖了小乔?
还是她们行事不周密,被其他人瞧了去?
萧软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两个丫鬟,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那样的东西能从她的院子出去,又到了丽嫔宫中,整个闽南王府能做到的只有父王和母妃。
他们为何要将那样的东西送去丽嫔宫中,陷害唐知味?
就因为国师判定她与唐知味的亲事“大凶”,会克父王?
萧软软苦笑着捂住脸,那是她的父王和母妃,她不能如此恶意揣测他们。
说不得就是府里哪个得力的管事、嬷嬷生了外心!
她总要亲口问问他们!
萧软软到的时候,闽南王夫妇和萧庭正在用早膳。
花厅里站满了伺候的丫鬟婆子,闽南王却还是亲自起身为闽南王妃盛粥,问她,“厨房说咱们从闽南带来的雪芽米吃完了。
这碧粳米吃不吃得惯?吃不惯的话,我让人从闽南送雪芽米来”。
闽南王妃喝了一口粥,眉头微微皱起,“今年的碧粳米还未上市,这应该是去年的,吃起来一股味儿”。
闽南王立即吩咐传书,令闽南那边送雪芽米来。
现在是从闽南调雪芽米来,那时候在闽南,就是今天千里迢迢从京城送最时兴的布匹,明天不远万里从京城送最红的戏班子,后天又要吃京城刚上市的碧粳米……
这样的事,萧软软早瞧得惯了。
她吃不出雪芽米和碧粳米的区别,看不出蜀锦和苏绸有什么高下之分。
更无法透过戏子脸上比城墙厚的脂粉看出他们的美丑,完全无法理解闽南王妃的挑剔和铺张。
这一声令下,至少要侍卫管事忙个十几、二十天!
关键她还吃不了几口。
她的母妃为了保持少女般的体态,三天吃的米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顿吃的!
那边闽南王妃见她来了,忙招呼她坐下,笑道,“难得我们软软能陪父王和母妃用顿早膳。
来人,再下碗面条来,软软最喜欢吃刀削面了”。
萧软软心里藏着事,思绪却早涣散难以集中注意力,下意识回了一句。
“不用麻烦了,就母妃你那吃着一股味儿的碧粳米,我吃了就行,别浪费了”。
闽南王不悦,“大清早的,怎么说话的?你这是在嫌你母妃挑剔,还浪费?”
萧软软愣住,闽南王妃嗔怪拍了拍他,“女儿说话就这个样子,又难得陪我们用顿早膳,你挑什么理?
来,软软,母妃给你盛粥”。
闽南王按住她,“让下人去,你吃你的。
本来就吃不了什么,被她一搅合,凉了,更吃不了几口了”。
萧庭立即道,“我去给母妃重新盛,大碗里的肯定比母亲碗里的热!”
闽南王欣慰点头,“还是庭哥儿孝顺”。
萧庭给闽南王妃重新盛了一碗,之前闽南王盛的就被撤了下去。
萧软软下意识瞥了一眼,许是听唐知味和孔雅算账听多了,这一眼扫过去,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至少一百钱,就这么浪费了。
念头闪过,萧软软立即甩开。
他们闽南王府有的是钱!
不就一百文吗?
她母妃难道还不能吃口热乎的不成?
闽南王在儿女们面前向来威严寡言,只对年纪最小的萧庭温和多话了些。
训了萧软软一句后就不再与她多话,只温声细语地劝闽南王妃多吃点,亲力亲为地为她夹菜盛汤。
这一幕,萧软软虽然也看得惯了,却还是会觉得神奇。
父王高大威猛,性子爽朗,御下极严,偏偏遇到了母妃,就软成了绕指柔。
或许,她不该去和乔氏学,而是该和母妃多学学——
想到这里,萧软软涣散的思绪戛然而止,唐知味!
萧软软捏紧了手中的筷子,迟疑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敢直接问出口,只装作不经意般问道,“母妃,师父和芫菁什么时候来京城?”
闽南王皱眉,“她们来做什么?你现在在京城,要有皇家郡主的样子”。
萧软软没看他,只盯着闽南王妃。
闽南王向来不喜欢她折腾那些个蛇啊虫子的,也不喜欢咋咋呼呼的芫菁。
但闽南王妃早就答应过她,会在她成亲时请师父和芫菁来观礼。
闽南王妃笑着应和,“软软,你父王说得对,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又到了京城,要学着稳重些了”。
母妃根本就没给师父和芫菁下帖子!
萧软软兀自不肯死心,又问,“那兄长呢?兄长什么时候来?”
闽南王妃轻飘飘道,“闽南民风彪悍,你兄长又是初当大任,哪里有时间到京城来?”
兄长也不来!
萧软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果然,果然!
父王不喜欢师父和芫菁,母妃为了不惹父王生气,不给师父和芫菁下帖子,还情有可原。
但兄长呢?
她成亲,兄长总不能不来京城吧?
父王和母妃根本就没打算将她嫁给唐知味!
他们又不去求皇祖父收回成命!
那还能有什么法子?
自然就只能私底下悄悄搞些不入流的小动作!
栽赃唐知味和丽嫔有染?
那可是杀头灭族的罪!
就算,就算他们不想她嫁给唐知味,有必要这么害他?
萧软软想质问,想怒骂,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一口又一口地吞着闽南王妃嫌弃不已的碧粳米熬成的粥,直到将一大碗粥全部灌入肚子……
……
……
萧软软食不知味地吞着碧粳米粥时,白前又进了宫。
小宋皇后伤了根基,需要连续针灸七日,再每隔三日针灸一次,辅以汤药,方能逐渐痊愈。
昨天,她第一次为小宋皇后针灸是在明正殿,小宋皇后不敢如何,今天却是刚到椒房殿就吃了个下马威。
皇后娘娘还未醒来,且醒来的时间不定。
白前神色淡淡,“皇后娘娘伤了根本,需要定时用针用药,方有孕育龙嗣的希望”。
宫人失声,“娘娘还能有孕?”
白前牵起嘴角,“我昨日只说极难有孕,极难,在我这里从来都不是不可能”。
宫人捂住嘴,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白神医连只剩半口气的霍指挥使都能救回来!
连瘫了十几年的霍老将军都能叫他站起来!
一个孩子而已,白神医怎么可能没办法!
宫人惊喜下匆匆行了一礼,快步往回跑,她要快点告诉皇后娘娘!
很快,白前就被请到了椒房殿内殿。
小宋皇后惨白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白前刚靠近,她就狠狠搡住她的衣领,厉声大喝,“你有没有骗本宫?”
白前垂眼看向她搡住自己的右手,削瘦、惨白、青筋暴出。
“宋氏女的教养便是搡人衣领?”
白前的声音低而平淡,听在小宋皇后耳中,却似尖刀入耳。
她猛地一把甩开白前的衣领,双手都缩到了身后,死死抓着身下的被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色厉内荏喝道,“大胆!”
她是宋氏女,却是宋氏旁支中的旁支。
父亲好赌,母亲早亡,只和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
她能被承恩侯选中送入宫中做皇后,完全是因为她是宋氏女中唯一与先贞顺皇后同辈,又适龄未定亲的姑娘。
她是宋氏女,却和家学渊源,举止有度的宋氏嫡女天壤之别。
她知道自己的短处,所以,承恩侯遣嬷嬷教导她时,她拼了命地去学。
所以,进宫后,她一直谨言慎行,默默观察揣度其他后妃的言行举止。
十年过去了,她学了很多。
可她知道,不够,远远不够,永远不够!
她永远不会比得上众人口中聪慧大方,母仪天下的先贞顺皇后!
先贞顺皇后绝对不会像她这般一激动就失态,还亲自动手去搡一个贱民的衣领!
明明昨天失态后,她就暗暗警告过自己的!
为什么今天一见她,就又忍不住!
小宋皇后惨白的脸越来越红,有一瞬间,她几乎想喝令下人把白前拖出去杖毙!
就在椒房殿门口打!
让所有人都来看,打死为止!
但,她不敢,皇上昨天很维护她——
小宋皇后想到这,神色更加凶厉,恶狠狠瞪着白前秾丽如三月桃花的脸。
她想起来了!
怪不得皇上不愿为十五指婚!
肯定是看上这张狐媚子的脸了!
“皇后娘娘如果不愿扎针,民女先行告退”。
小宋皇后凶狠的表情一僵,对了,她还需要她为她施针——
“你说本宫还有望孕育龙嗣?是不是在骗本宫,好脱罪?”
白前声音淡淡,“皇后不信,便请另请太医院诸位太医”。
她伤在腹部,又怎么能叫太医来给她施针?
更何况,之前那些个太医也没少给她开药方,都没能叫她怀上龙嗣,现在难道还能指望他们?
“巫医一门规矩,医不叩门,上门看诊,一次一千两。
看不看单凭皇后做主,民女自会向皇上请罪”。
小宋皇后面色越发狰狞,向皇上请罪?
她这样向皇上请罪,皇上只会认定了她不满他给她请的神医,还不愿付诊金!
等她怀上龙嗣,她一定不会放过她!
“取一千两赏给白神医”。
小宋皇后语气轻蔑,仿佛施舍。
白前只当没听出来,在重开药方的时候,不动声色加了几味没什么用,却绝对够苦够贵的药材。
希望这位皇后娘娘耗尽所有私房钱后,终于痊愈,却发现不能生的是孝仁宗后能不发疯吧……
……
……
御书房外,蔡忠躬身揖手,“唐大人,皇上在里面等您”。
这位掌印大太监是先帝留给孝仁宗的人手,虽位高权重已久,却还是谨小慎微,待人接物谦卑恭敬,毫无史书中掌印大太监的嚣张跋扈。
唐知味抱拳还礼,抬脚欲走,却又顿住脚步,问,“掌印,不知丽嫔之事查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