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出租屋里,难得地弥漫着一股与油烟味截然不同的带着甜意的暖香。
桌上摆着几个李明亮特意买来新鲜食材做的炒菜,虽然依旧用着家常的碗碟装着,却比平日摊子上的卤煮炒粉精致了许多。
正中,甚至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奶油涂抹得不算太均匀的蛋糕,上面笨拙地写着“恭喜珠珠”。
何珠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资格证,薄薄的纸张似乎有着千钧重。
几个月的挑灯夜战,无数个埋头苦读的深夜,此刻都凝聚在这张证书上。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眼眶有些发热。
“别光看那个了,快,试试这个!”
李明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紧张。
他捧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服装袋子,像个献宝的大孩子,递到何珠面前。
何珠疑惑地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条湖水蓝的连衣裙,料子柔软垂顺,款式简洁大方,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装饰,却自有一种娴静优雅的气质。
同时,还有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米白色的中跟皮鞋,鞋型秀气,跟高恰到好处,既不会太难走路,又能衬出身形。
“你……你什么时候买的?”
何珠惊讶地抬起头。
这绝不是夜市地摊上的货色。
李明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早就偷偷看好尺寸了,就等着你今天考完。快,穿上看看合不合适!”
何珠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拿着裙子和鞋子走进里间,换好后,有些迟疑地走了出来。
当何珠穿着那条湖水蓝的连衣裙,踩着米白色的高跟鞋,略显生疏地站在李明亮面前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暖黄的灯光下,那条裙子完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逐渐丰润起来的曲线,蓝色衬得她原本有些粗糙的皮肤也显出了几分温润的光泽。
高跟鞋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整个人显得高挑而挺拔,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而从容的姿态。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廉价吊带衫在工厂流水线前忙碌的厂妹,也不是那个在夜市摊位上围着油污围裙忙碌的帮手。
眼前的何珠,清新、秀雅,像一株终于挣脱了淤泥,在月光下静静绽放的蓝莲花。
李明亮张了张嘴,想夸她好看,却觉得所有词汇都变得苍白。
他眼眶忽然有点发酸,只觉得这些日子所有的辛苦和烟熏火燎,在看到她此刻模样的瞬间,都值了。
“好看……”
他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有些哽咽,连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
“真好看。”
何珠看着他这副傻乎乎又真情流露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走到他面前,转了个圈,裙摆划出优美的弧度,脸上带着一点羞涩,一点新奇,还有满满的感动。
“会不会不习惯?好像不会走路了。”
“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李明亮连忙说,他拉起她的手,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干净的手背,只握着她的指尖,像是怕弄脏了这突如其来的美好,“以后,你就能穿着这样的裙子,去办公室上班了。真好。”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她未来的憧憬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出摊。
李明亮执意要庆祝,笨拙地切了蛋糕,虽然奶油蹭得到处都是。
他们吃着比平时丰盛的饭菜,聊着未来的打算。
何珠说起投简历的意向,李明亮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提出些憨直却实在的建议。
何珠偶尔低头看看身上的新裙子,再看看身边这个眼里心里全是她的男人,一种坚实而温暖的幸福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知道,这张资格证和这身新行头,不仅仅是一纸文凭和一件衣服,更是她开启全新人生的通行证和战袍。
而身边这个人,是她这条路上,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同盟。
她精心准备了简历,凭借着资格证和夜校结业的相关证明,以及面试时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的谈吐,很快就在一家小型贸易公司找到了一份会计助理的工作。
第一天走进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坐在属于自己的工位前,看着眼前的电脑和堆积的凭证单据,何珠的心跳有些快。
这里没有工厂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没有夜市里呛人的油烟,只有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和同事间低低的交谈声。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咖啡的味道。
她摸了摸身上那件湖水蓝的连衣裙,深吸一口气,开始投入工作。
虽然只是做些基础的票据整理、数据录入和辅助对账工作,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仔细,一丝不苟。
她知道自己基础薄,经验少,就比别人花更多时间,不懂就问,下班后还常常自己琢磨。
周围的同事大多是城里姑娘,最初对这个从摆摊的转行来的姑娘有些好奇和隐约的轻视。
但何珠用她的勤奋、踏实和快速的学习能力,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她不多话,只是默默地把交代的事情做得漂亮,偶尔帮同事个小忙,也从不计较。
然而,坐在办公室里的何珠,头脑异常清醒。
她深知,一张资格证和一个助理岗位,仅仅是起点,远远不够。
这个时代正在飞速发展,知识更新的速度超乎想象,停滞不前就意味着被淘汰。
她渴望更系统、更深入的知识体系,渴望真正站在一个更广阔的平台上。
于是,工作稳定下来后,她没有丝毫松懈,做出了一个让李明亮都感到惊讶的决定。
“明亮,我报了名,参加自考。”
一天晚上,她拿出招生简章,平静地对李明亮说。
“自考?”
李明亮放下手里正在清洗的锅铲,有些疑惑,“你不是已经有证,也找到工作了吗?”
“嗯,”何珠点点头,眼神里是清晰的目标感,“但这不够。我想先考大专,然后,再考大学。系统地学一学。”
李明亮看着她眼中熟悉的那种坚定光芒,那是她决定做一件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表态:“考!必须考!你想学就去学!家里的事、钱的事,你都别操心,有我呢!”
他甚至比她更积极。
“是不是得报个班?有老师教总比自己啃强!钱够不够?我明天就去取!”
看着他比自己还上心的样子,何珠心里暖融融的,笑道。
“班已经报好了,用的我自己的工资。以后晚上和周末,可能去上课的时间就多了。”
“没事!你只管去!路上注意安全就行。”
李明亮挥挥手,浑不在意。
于是,何珠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紧凑。
白天,她是办公室里认真谨慎的何助理,晚上或周末,她是自习室里或培训班里埋头苦读的何同学。
她的包里,除了记账的凭证,还塞满了《大学语文》、《政治经济学》、《基础会计学》的教材和笔记。
李明亮则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
他承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确保她下班回家就有热饭吃。
她熬夜看书时,他总是默默陪在一旁,不是看菜谱研究新品,就是打理第二天出摊的食材。
她遇到难题皱眉时,他会笨拙地递上一杯水,不敢打扰,只是用行动表示支持。
偶尔,何珠从成堆的书本里抬起头,看到在灯光下默默忙碌的李明亮,会觉得有些愧疚。
他却总是憨憨一笑:“你看你的书,我这都是手上活儿,不耽误。你学好了,将来咱们家才能更好嘛!”
新的工作,新的学业,填充了何珠的生活,也让她的视野和内心世界以惊人的速度拓宽、丰盈。
她就像一株终于遇到甘霖的植物,拼命地汲取着养分,努力地向上生长。
何珠在新公司如鱼得水,她气质沉静,处理事务时条理分明,再加上那张清秀润泽的脸,渐渐吸引了一些目光。
其中,同公司销售部的一个年轻男同事陈家豪,对她表现得尤为殷勤。
陈家豪是本地人,家境小康,穿着打扮带着点都市青年的时髦,言谈间也总不经意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他先是借着工作交接的由头接近何珠,后来便开始找各种机会搭讪,从工作聊到兴趣爱好,再试图约她下班后吃饭。
何珠的态度始终明确而疏离,保持着同事应有的礼貌,对于任何工作之外的邀约都婉言谢绝。
她身上有种超越外表的淡然,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不必要的打扰隔绝在外。
但这并未让陈家豪知难而退,反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这天下午,眼看下班时间快到,天空却阴沉沉地下起了小雨。
陈家豪觉得机会来了,他特意提前到车库开出了自己那辆崭新的轿车,等在公司大门外的显眼处。
何珠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出来,正要从包里拿出常备的雨伞。
陈家豪立刻推开车门,拿着一把明显是崭新的长柄伞,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自以为体贴的笑容。
“何珠,下雨了,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吧?顺路的!”
他的声音不小,引得旁边几个同事都侧目看来,带着些暧昧的笑意。
何珠微微蹙眉,正要再次明确拒绝,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她身后响起了。
“珠珠。”
何珠猛地回头,看见李明亮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显然也是来接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旧得有些褪色的蓝色格子伞,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肩头,已经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一片深色。
他应该是刚从夜市摊赶过来,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卤煮摊的烟火气。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何珠脸上,带着全然的信任,然后才缓缓转向她面前那个手持新伞衣着光鲜的陈家豪。
两个男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细雨蒙蒙的公司门口,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尖锐的对峙。
陈家豪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明亮,看到他朴素的衣着和那把寒酸的旧伞,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看向何珠。
“何珠,这位是……?”
何珠没有半分迟疑,她甚至没有看陈家豪一眼,径直走向李明亮,很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然后才转向陈明,语气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清晰的界限感。
“陈同事,谢谢你的好意,不用麻烦了。”
她顿了顿,清晰地介绍,“这是我对象,李明亮。他来接我了。”
“对象”这两个字,她说得清晰而肯定,没有任何含糊。
李明亮感受到她挽住自己手臂的力道,听到她那声毫不犹豫的对象,心里涌起的自卑和不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底气所取代。
他挺直了原本因匆忙和雨淋而微蜷的背脊,对着陈家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在市井中打磨出的沉稳力道。
陈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看了看何珠紧紧挽着李明亮的手臂,又看了看李明亮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沉静的眼睛,讪讪地收回了递出去的伞,说了句“那……那不打扰了”,便有些狼狈地钻回了车里。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李明亮的旧伞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何珠挽着他,两人并肩走入雨幕。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周围没人了,何珠才侧过头,看着李明亮依旧有些紧绷的侧脸,轻声解释。
“他是公司同事,就是……比较热情,我拒绝过好几次了。”
李明亮沉默了一下,握紧了伞柄,低声说。
“我知道。”
他知道珠珠的好,被人追求是难免的。
他只是……只是在那瞬间,看到那个穿着光鲜开着汽车的男人,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油烟味和这把破伞,心里头一次涌上了那样清晰而尖锐的刺痛感,怕自己配不上越来越好的她。
何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停下脚步,在伞下转过身,正面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明亮,别人开什么车,穿什么衣服,跟我没关系。在我最难最看不到头的时候,是你在夜市烟火里,一把一把炒粉、一碗一碗卤煮,给我挣出了现在这条路。”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夹克上被雨水打湿的褶皱,语气温柔却有力。
“这把旧伞,比他那把新的,更能替我挡风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