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照影就站在里屋门口静静看着。
他指尖捏着银剪，正沿着画好的墨线细细裁剪，袖口挽起露出小臂。
布料在他膝头轻轻晃，他却分得清哪是里子哪是面子。
她想起他说的那句玩笑话“男儿家也可以绣啊！”
他那时说这话的语气还带着点不服气的胡闹，手里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偏要凑到她跟前邀功，像只献宝的小狗。
温照影的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软。
从前在侯府，她从未设想过顾客州会为她分担什么。
连她自己都默认，世子金尊玉贵的手，是用来握笔作画的，哪能沾这些针头线脑？
那时她以为，世间男子大抵都是如此，隔着层看不见的规矩，永远不懂女子指尖的琐碎与辛劳。
可江闻铃不一样。
他看见她绣得指尖发僵，会默默递来暖炉；
见她为赶工熬夜，会笨手笨脚地学着煮莲子羹；
甚至会真的拿起针，用他握惯了刀剑的手，一针一线地补完那幅照景。
他从不说“女子该如何”“男子该如何”，只在她需要时，笨拙又认真地靠近。
“在看什么？”
江闻铃忽然抬头，眼里还沾着点专注的认真，见她望着自己，耳尖先红了：“是不是剪坏了？”
他说着就要拿起剪刀，却被温照影按住了手。
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是握刀练箭磨出来的。
“没有，”温照影的眼底漾着笑意，“很好。”
江闻铃愣了愣，随即笑开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果然像只等着夸奖的小狗，尾巴都快摇起来了。
“真的？那我再裁两块？”
温照影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他原本不必懂绣线的千种颜色，不必会分辨针法的疏密。
却愿意为了她，踏进这片他原本陌生的天地，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窗外的槐花香漫进来，混着屋里的丝线气息，甜得恰到好处。
她低头看着两人交叠在布料上的手，忽然想，这样就很好。
想到换防的日子越来越近，心中便越是觉得空了一块，填不满。
她突然想问
“江闻铃，能不能不要走？”
可这念头一浮现脑海，就被她狠狠摁下去。
她怎能，这样自私呢？
她应该送别他，像去年一样。
她应该祈祷他平安，为国戍功，像去年一样。
她顿时觉得，她不像她了。
明明是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她变了？
可……不到半月，他就要离开了。
江闻铃不知她心里翻涌的波澜，兴冲冲地把刚缝好的布料递过来，针脚虽算不上细密，却比上次齐整了不少。
“怎么样？我这手法精进了吧？”他眼里闪着邀功的光，巴巴地等着她点头。
温照影接过布料，指尖触到那略显生涩的针脚，心头那点空落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意却顺着嗓子眼往上涌。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清清楚楚映着她的影子，可这影子很快就要被西北的风沙隔开。
“都怪你。”
这句没头没尾的嗔怪，把她的心搅得更凶。
都怪他让她变得这样患得患失，连分别都成了熬人的事。
她从前，怎么会这样呢？
如今她心里那点自私的想法，与怨妇有何异？
江闻铃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慌忙凑近两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啊？我缝错了吗？”
他盯着布料左看右看，眉头拧成个疙瘩。
“是针脚歪了？还是线用错了？我赔你一捆新的好不好？上好的云锦！”
见温照影垂着眼不说话，只肩膀微微发颤，他更慌了。
伸手想去碰她的胳膊，又猛地缩回来，声音放得软软的，带着点讨好的憨：“好姐姐，你别不理我呀。”
连好姐姐都不管用了，这么严重？！
他急得团团转，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只当是自己弄砸了东西惹她不快。
“要不……我去给你买城南那家的糖糕？”
“我以后一定不乱缝了！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哧！”
温照影被他这副糊里糊涂的模样逗得地笑出了声，她抬手抹了把脸，望着他满眼的无措。
忽然觉得，方才那点怨怼都变成了软绵的甜。
“没缝错。”她把布料往他怀里一塞，“挺好的。”
江闻铃愣了愣，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和嘴角那点没藏住的笑意，挠了挠头，却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那你……不气了？”
温照影没答，转身往绣架走。
她听见身后他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江闻铃试探地接近她，她偏躲开，走到一旁。
“你骗我！你还在生气！”江闻铃不分青红皂白地嘟囔。
温照影不理，他就借着高个子，在她身后突然给她揉肩捶背。
挠的痒，温照影实在架不住笑了。
“我没气你，真的。”
说到底，还是气自己，怎么就这样被一个纨绔乱了心。
江闻铃满意地笑笑，眼睛亮亮地瞧她。
“干什么？”温照影被他看得都不习惯了。
“没什么，想多看姐姐两眼。”
这话一出，温照影一怔，随即再也哄不好了。
“你再说浑话！”
“好姐姐！你怎么又气了？”
“你给我出去！”
“那我什么时候再进来？”
“……”
这像一个永远吵不完的架，一句接一句，好似只要够胡闹，就永远不对到头。
可离别总是来得这样快。
十日后，玉柔夫人拭去泪水，把沉甸甸的思念装进行囊，终究只说一句：“一路平安。”
江闻铃望向侯府，他虽离京，可府里依旧如初，玉柔夫人的气色也越来越好。
他知道，他不在时，温照影一定是常来侯府陪母亲的。
雪球墨团穿得针织毛衣，都是照影教母亲做的。
他点头一笑，左脚正要踏出府，雪球就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松爪。
江闻铃见状，想着捏起雪球的后颈，突然被母亲拍开，瞠怪道：“你快些走，别想着把我孩子也带走！”
“娘！我才是您儿子！”江闻铃无奈笑笑，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回头望，母亲怀里还抱着雪球，用手指逗它玩。
阳光落在母亲鬓角的银丝上，画面温柔得像幅年画。
父亲走后，他以为会永远灰暗下去的侯府，也能被另一个人的光，照得这样亮。
照影照影。
好似他所有美好的一切，都离不开她。
“走了。”江闻铃勒转马头，声音里带着笑意。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他回头时，见母亲还站在门内，怀里抱着雪球，朝着他的方向挥手。
他忍不住笑笑，马蹄声也轻快了许多。
五月的风有些暖，一想到温照影，他的心就发烫。
心里软得像一塌糊涂，只有对见到温照影的期待。
她会穿什么来送他？
他希望穿得好看些，毕竟顾客州指不定就在哪里瞧着。
想到这里，江闻铃的心又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