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惠儿抬眸，恰好对上萧无渡望过来的眼。
那双眼眸深邃如潭，往日里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此刻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竟让她莫名读懂了其中失而复得的惶恐和难以言说的疲惫，像个在风浪里颠簸许久的人，终于抓到了一丝安稳的浮木，却仍怕下一刻便会再度倾覆。
萧无渡是极少露出这般脆弱模样的。
他正当弱冠之年，便已得圣人青眼，委以重任，朝堂上下谁不道一句前途无量，在临海城初见时，他是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自带一股矜贵恣意的气度，偶尔会耍些少年人的小性子，闹点无伤大雅的脾气，可那份藏在骨子里的良善，却总能在细微处显露。
她被本家叔伯刁难时，是他挺身而出，护住了她；在她孤苦无依时又给了她一个能遮风避雨的靠山。
那时她总以为，萧无渡该是天之骄子，生来便站在云端。
勋贵世家的出身，圣人的垂青，哪一样不是旁人艳羡不来的福分？
可谁又知，这光鲜亮丽的背景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早逝的母亲，子尊父卑的矛盾，父亲的仇视，拉拉扯扯，纠缠不休，大概无一日不在消耗着他。
她从前只当他的桀骜不驯是少年意气，如今想来，那更像是他对抗周身枷锁的一种方式，是他在重重束缚中，为自己争来的一点喘息空间。
可少年意气终究单薄，如何能抵得过至亲的反对、家族的利弊权衡呢，兰惠儿不敢往下想。
她心头微沉，猜不透萧无渡此刻对自己究竟是何打算。
偏在这时，李老夫人原本平稳些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声，萧无渡的注意力瞬间被完全吸引过去，眉宇间重新染上焦灼，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又被他妥帖地藏了起来。
院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低声的回话，兰惠儿心中了然，想来是李家请的太医到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既是有外客到了，妾身便先回听涛苑候着您。”
太医是男客，她身为妾室，于礼于规，都该避嫌退下，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上，这是她应该遵守的分寸。
萧无渡闻言，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可老夫人那边的动静又紧了几分，他终究是没能开口，所有心神都系在了老夫人身上。
室内众人也再次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照应着，一时间竟没人再留意她这个刚刚救了老夫人一命的人。
兰惠儿与一旁的十三娘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出声，悄悄退出了寿园。
刚走出没几步，兰惠儿眼前熟悉的弹幕又开始悠悠飘过，一行行白色的字迹在她眼前晃荡：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兰惠儿这波操作太秀了】
【小绿茶这下直接成了小侯爷家的恩人了吧？看谁还敢小瞧她】
【稳了稳了，小绿茶这地位总算是保住了】
【老夫人醒了肯定得重重奖赏兰惠儿，说不定一高兴，直接让她做侯府主母了呢！】
【天真，楼上的太天真了，真以为这是写爽文呢？侯府主母哪有那么好当】
兰惠儿的视线在“主母”两个字上顿了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好笑。
她实在猜不透，这些整日在她眼前发着奇怪言论的“天外之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竟会觉得成为侯府主母是这般容易的事。
这侯府之中，规矩森严，关系复杂，岂是救了老夫人一命，便能一步登天的？
她一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往来的仆妇下人，快步回到了听涛苑。
刚踏进院门，身旁的十三娘便长长地松了口气，手心里还攥着汗，想起方才寿园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有余悸，脸上仍带着几分惴惴不安。
“兰夫人，”十三娘斟酌着开口，语气里满是疑惑，“您方才是怎么知道那个救命的法子的？”
十三娘自幼也学过些医术，只是大多限于处理些跌打损伤的外伤，像老夫人这种棘手的喘症，她不是没有翻遍医书钻研过，却从未见过对症的疗法，更何况方才老夫人那情况，分明是急症，稍有差池便是人命关天。
方才见兰夫人毫不犹豫地闯进内室施救，她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一个不慎，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那兰夫人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十三娘越想越后怕，见兰惠儿回房后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出神，脸色也淡淡的，还以为她是被吓得没缓过神来，便想找些话头转移她的注意力。
兰惠儿被她的声音唤回神，转过头，对上十三娘满是关切的目光，浅浅一笑，解释道：
“不过是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人随口提过一句罢了，方才情况紧急，也是情急之下才猛地想起这个法子，赌了一把罢了。”
十三娘闻言，不由得咋舌，心想这位兰夫人当真是胆子大，这般性命攸关的事，竟也敢凭着一句模糊的旧闻冒险。
她心里暗暗咋舌，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倒是一旁的海棠，性子更直率些，见兰惠儿神色平静，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和担忧：
“小姐，您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冒险了！方才那情形，真是吓死奴婢了。”
海棠终究是跟在兰惠儿身边最久的，比十三娘更亲近些，那些十三娘不好意思点破的话，她便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兰惠儿看着两人真切的担忧，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点了点头，轻声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只是她们不知道，兰惠儿能如此笃定，并非全凭运气。
她眼前那些不断滚动的弹幕，一直以来都是旁人无法窥见的秘密。
这些“天外之物”时时刻刻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评点着她的是非，却也时常会透露出一些她从未听过的见识。
长久以来，兰惠儿早已隐隐察觉到，这些天外之人，似乎有着比她、甚至比这萧国所有人都更高的智慧。
所以今日弹幕里反复提及的放血疗法，她才敢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选择相信，事实也证明，她这一赌，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