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思渺也被吸引了注意，探出头来。
宋之怀没什么反应，捏了捏她的手指，依旧淡淡地望着二人，听他们娓娓道来。
早在末法时代来临之前，察觉到灵气的式微，无上仙君最终做出决定，牺牲自己，换来修仙界灵气不衰。
最早列出刺杀帝君计划的是他。
他当时有多意气风发啊，脑海里有无数种设想：建立三界同盟、轮番执政，或者干脆推翻这仙庭，自己当帝君。
一开始确实是好的。
帝君陨落后，三界少了帝君崇拜，开始信人不信神，开始自力更生。
三界同盟确实是成立了，早几年三界的发展比懒政怠政的帝君统治下还要好，一片欣欣向荣。
自信多了就是膨胀，膨胀多了就是自负，自负就要承担后果。
魔君申屠的反叛就是第一个后果。
仙人魔，仙与人站在同一阵营，魔界明面上站的一个阵营，其实是被孤立的那个。
无上仙君一直认为，与魔合作是纡尊降贵，他向来带着不屑的态度，也根本没把申屠放在眼里。
所以不管作出什么决定，与魔界有关的也好与魔界无关的也罢，都是他和静水真君商量好就直接颁布的。
直接后果就是那场战乱。
仙界与人界在发展，踩着的是魔界的牺牲。
魔界什么都付出了，到头来甚至连利益同盟都不在。
那会儿无上仙君确实是抱着牺牲魔界天下和平的心思的。
因此他干脆灭了魔界。
可惜他错了。
仙、魔、人，万物发展有万物的道理，自然是按规律前行的。这种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魔界曾盛产魔兽，那是不可多得的炼丹原材料。没了魔兽，不少丹药都成了绝版。
人死后要入轮回，生死薄是魔界在管，魔界入口封闭后，灵魂得不到洗涤，就游荡在凡间。
还有如此种种，仙界人界秩序大乱，人间的帝王开始意识到，无论仙魔皆是虚妄，只有人才是最真实的。
然后就不信神不修仙了。
仙庭的仙人还好，有灵气养着，可很多地方的小仙小神都是靠信仰过活。
没了信仰之力，大批小神纷纷陨落，一开始带来了大量灵气，可那都是消耗品，一吸收就没了。
这是仙界由盛转衰的第一步。
无上仙君急啊。
最后，这个既想独揽大权、又不想阻碍仙界发展的第一位飞升仙人，回望自己矛盾重重的一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炼化自己。
决定做出来，无上仙君并未公布，只告诉了静水真君，以及坐下元生、元谦两位两位幼年弟子。
静水真君在人间掌权多年，头一回在他面前跪下来，哭得像个孩子。
可那又能怎样呢？
无上仙君去意已决，喊他们来，不过是通知他们既定的事实。
临死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帝君是对的。
是顺应自然，而不是妄图操纵改变自然。
无人敢应。
那位早早陨落的帝君，是仙界的禁忌。
无上仙君就这么走了。
这是仙界的中兴时期。
灵气繁盛了一千年，仙界就繁盛了一千年。
收弟子，纳门徒，皇帝重新信道问仙，信仰之力源源不断。
静水真君以为，一切都会像从前那样，一切都会慢慢回到从前。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
时代是在不断向前发展的。
衰落也好，中兴也罢，那是仙界的事。
他们阻碍不了人间的发展。
发展什么呢？
自然，物质，科技。
无神论取代有神说，唯物主义取代唯心主义，科技取代仙术。
什么轮回啊，什么符咒啊，什么经书啊，都成了传统文化。
符合价值观的留下，不符合价值观的封存，最后一块打包送去了博物馆。
这叫“优秀传统文化”。
文化传承的前几百年，信仰之力还是有的。
微薄，勉强过活。
门派陆陆续续衰落，剩下几个大宗，能招到修士就不错了，飞升成仙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仙界的入口关闭了。
人们什么也没做，没有战争与破坏，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关了。
因为没有人相信了。
再然后呢，就是现代社会的发展。
那些物欲的、娱乐的东西，太多、太乱、太快，五花八门，五彩缤纷，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修仙讲究什么？
清心寡欲，清静无为，背书念经辟谷，不吃不喝，与世无争。
现代社会谁做这个啊？
一本纸质书都看不完，何况去背。
简体字取代了繁体字，数字货币取代了现金，方便快捷才是时代的主流，通俗易懂才是大众文化。
于是，便连那一点点绵薄之力也没有了。
尽管国家再怎么大力提倡复兴啊、传承啊，新时代的年轻人依然很难注意到这些。
没有条件，没有环境，在浮躁纷乱的现代社会，这是不可能的。
最后就是进了博物馆。
博物馆也无人问津。
更惨些的，烧的烧丢的丢，残卷也不曾留下，更别说进博物馆了。
静水真君找啊找，终于找到了帝君手下第一大臣江鉴生，找到了那块镇心玉。
他想复活帝君。
把那块镇心玉抢过来，复活帝君，重振修仙界的辉煌。
结果呢？
他杀了江鉴生，杀了温思渺，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没有复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科技发展，看着修仙成了人们眼中的阳春白雪。
一年前，在这种不甘与悔恨中，静水真君走了。
他是被自己逼死的。
像仙界的入口一样。
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关了。
静水真君就这么走了。
元生与元谦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期。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修仙的前途在哪里？
他们不知道。
他们孤注一掷，想扼住帝君的软肋，逼帝君走无上仙君、走静水真君未走完的路。
听到这里，江鉴生摇摇头，“你们啊，这是修仙把脑子修傻了！”
“我当年办学堂，一边教修仙，一边教现代社会的知识。想留下的就留下，不想留的就下山读书，留下的为国家输送人才。”
“国家一直在保护这些。你瞧我这座山，国家那是挂了名的，咱们协会都是有头有脸的。怎么，瞧不起博物馆？你以为博物馆的钱哪来的啊！不盈利的公共事业，都是国家在出钱，就是为了不断传承。”
“你们啊，就是太执着。”
“当年谋杀帝君也好，现在打上渺渺的主意也罢，你做这些，能改变什么呢？平白无故增添麻烦。”
“这做人啊，就要因势利导，顺其自然，老祖宗的话学哪去了？白瞎了你们手握着现代社会这么好的资源。”
温思渺没说话。
恨吗？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恨。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那都是人判断出来的。她与这些人，不过是立场不同，选择了不同的方式。
她没有办法恨。
她只是觉得悲。
她无法阻止一种文化、一种艺术的衰落，可这正是历史，理智、现实、残酷。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多少人付出了生命。
直到这一刻，元生、元谦两位真人才想明白。
他们对视一眼，脸上是两行热泪。
最终，两个人站起来，朝着温思渺几人所站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束缚在他们身上的捆仙索在消失，时空的裂痕重新被打开，江鉴生带着他们，没入黑暗里。
房间余留他们二人。
宋之怀的神色依然淡淡。
他与这些人不一样。
他们讨论的事，他前世做帝君的时候，早就想过了，也早就看开了。
所以他赴死。
无法改变，那就顺其自然。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路有五十条，天道关了四十九条，还有一条，留给人走。
他走出来了，也只想走好这一条路。
忽地，他的手腕被握住。
小姑娘咬着唇，眼睛还是红红的，满腔委屈写在脸上，却是摇了摇头，说：“放了他们吧。”
宋之怀问：“不复仇了？”
她道：“嗯。”
这不叫复仇。
没有意思。
人生是一条通向死亡的列车，就像任何一个文化一样，都有兴起、繁盛、衰落、消亡的过程，复仇不过是把最后一步提前。
而他们的心早就死了，也许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种解脱。
她觉得没劲极了。
所有人都希望帝君回来。
他们杀了帝君，到头来，又牺牲自己，意图复活帝君。
这不可笑吗？
他们破坏了文化，想统一文化，到头来，又去寻找那些失落的文化。
这很可笑。
温思渺转过身，捧起宋之怀的脸，眼眶忽然又红了一圈。
宋之怀很诧异：“嗯？”
她道：“宋之怀，我好心疼你。”
他们找不到突破点，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他们找不到未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一直在为别人而活。
这就是身为帝君的代价吗？
宋之怀笑了起来，桃花眼里浸着柔情。
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渺渺，我说过，云亭帝君是前世。”
是过去，是他已经脱离的包袱。
他握着小姑娘冰凉的手，让她的掌心能够贴着自己的脸：“来，再念一遍我的名字。”
小姑娘格外乖巧：“宋之怀。”
他颔首，道：“看，这个名字是你取的。”
他又问：“我是什么人？”
温思渺道：“我的男朋友。”
他笑起来：“对，这个身份也是你给的。”
他弯下腰，额头与她相抵：“我不是云亭帝君，我是宋之怀。”
“是温思渺的宋之怀。”
路有五十条，天地只能衍生出四十九条，隐藏了一条。
他要走的，就是这一条。
抛开过去，不谈未来，只是现在。
走这一条路，做温思渺的宋之怀。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旋律，有一个时代的主人。
云亭帝君是过去，宋之怀才是现在。
就好像修仙世界是过去，末法时代才是现在一样。
修仙式微，但他们有更多的，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值得去抓住的东西。
他与天地共生，诞生时，眼里有万物，独独没有一颗心。
是温思渺变成了他的“心”。
这颗心，为她而生。
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这一个人，只想握住这一双手。
活在当下，奔赴未来。
“来，”他像过去每一次引导她那样，嗓音温和，循循善诱，“镯子碎了也好，这样有新的定情信物。”
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掌心凭空出现一枚钻戒。
玫瑰金的底座，粉钻温柔闪烁，蔷薇花悄然绽放。
宋之怀单膝跪地。
他的语气虔诚而庄重：“温思渺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温思渺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抬起头，眼里是她的倒影。
那样完美的一双桃花眼，似是盛了一席夜色，浮动着漫天星河。
她张开双臂，与银河万顷相拥。
“我愿意。”
—完—
***
我以为我这么话唠的人应该会写一篇长长的完结感言……就，怅然若失吧，现在的心情。
现在是4月13日0点23分，坐在床上敲完了最后一个字，也许是最后一次为这本书熬夜。
想表达的思想都在正文里，乱七八糟写了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情意都在文字里。
庆幸的是，我本以为这是一个人的狂欢，没想到是一群人的盛宴。
2020对于我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之一。
从青涩懵懂到闲适自如。正如文中所写的那样，我在感慨过去、找回过去，但我不想活在过去。
人永远要向前走。
未来不用看得太远，珍惜当下就好。
比如想一想我七百公里开外的家乡与友人，想一想我准备开的新书，想一想我继续与文字和文化打交道的生活。
这样就很好。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朴素、平凡、简单，却又充满鲜亮的色彩。
希望你也一样。
我休息几天，番外从下周一开始更新，应该会再写一两个星期。
新文暂定是4月23日（下周五）开，也可能是24日，具体时间番外会通知。
可以点进我的作者主页，点右上角关注我，开新文的时候就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啦。
生活碎碎念在wb@岁岁常知意，可以来找我玩。
承蒙厚爱，感谢相遇。
新文见。
岁岁知意
2021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