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石蕴容静静听着,脚步停在门槛之外,未曾踏入,
她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线,看着他与平日那个高傲储君判若两人的脆弱,
重生一世,她深知这份深埋于他心底、源于生命起点的创伤与不安,
正是他性格中那份乖张多疑的根源之一。
她没有进去劝慰,也没有如同最“贤良”的太子妃那般,提醒他注意储君仪态。
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直到听见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的微响,知道他已半醉,她才整了整衣袖,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了殿内。
花盆底鞋与光滑明亮的地砖发出细碎的触碰声,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瞬间便惊动了他,
胤礽猛地回头,眼中带着未及收敛的赤红与水光,
在看到是她时,先是一愣,随即浮现被窥见软弱的恼怒腾然而起,
“你怎么来了?”
石蕴容没有理会他这纸老虎般的呵斥,步履从容地走上前,
先是向着仁孝皇后的牌位画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全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然后俯身,捡起那个滚落在地却幸运未碎的酒壶,轻轻放回他身边,
接着,她做了一件超出胤礽意料的事——
她挨着他,在那冰冷的地砖上坐了下来,
与他并肩,一同望向那代表着已逝之人的画像。
“太子爷,”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打破了这供奉之地的沉闷,
“皇额娘若在天有灵,看见你在生辰之日如此伤痛,必不会欣慰。”
胤礽身体一僵,欲要反驳。
她却继续道:“她用性命换来你降临于世,不是为了让你年年此日在自责与悲伤中度过,她盼着的,是你能好好活着,平安,顺遂。”
她顿了顿,侧过头,烛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这世间,或许无人只为‘保成’而来,”
她缓缓道,字句清晰,
“但臣妾此刻在这里,不只是因为你是太子。”
胤礽怔住了,
醉意朦胧的眼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目光,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皇额娘的牌位,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胤礽仍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的石蕴容用一种异常平静,近乎抽离的语气开了口:
“爷可还记得,将牛痘之法献上,让索额图主动告老之时,臣妾说过什么?”
胤礽偏头看她,
他记得,那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此举或可暂安圣心”,
他当时并未深想,只沉浸在牛痘带来的声望巅峰与摆脱索额图掣肘的快意中。
石蕴容迎上他的目光,那双凤眸在烛光下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其实臣妾当时便知道,会有今日。”
她并未言明“今日”是何,但胤礽再清楚不过,
他眉头猛地拧紧,
那被猜忌的刺痛感再次尖锐起来。
不等他开口,石蕴容已继续直言,
“皇阿玛忌惮的核心,并非你做错了什么,恰恰相反,是因为你做得‘太对’了。”
“储君已长成,文韬武略,朝野称颂,麾下势力、自身声望,在牛痘之功后,已达巅峰,偏偏在此刻,非但没有借此张扬,扩张势力,反而懂得‘弃车保帅’,勇敢舍弃了索额图这条最重要的臂膀。”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砸在胤礽心上:
“太子爷你想想,在一位御极数十载、权力掌控欲极强的帝王眼中,一个羽翼丰满、懂得隐忍、甚至能壮士断腕的储君,意味着什么?”
胤礽呼吸一窒,瞳孔微缩,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他以为交出索额图是顺从,是牺牲,
却没想到这“牺牲”本身,在康熙眼里竟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威胁”!
石蕴容还在循循善诱,
“我们换个角度想,若如今是我们的弘昭,他长大了,聪明健壮,在宗室大臣中威望日隆,而他身边最得力的哈哈珠子,突然在某日被他主动遣散,”
“作为阿玛,你是会欣慰于儿子的成熟懂事,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想……他为何要这么做?他是不是,已经不需要我这个阿玛的庇护,甚至,在为自己的将来,清扫道路了?”
“弘昭”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了胤礽内心最柔软也最敏感的地方,
他几乎是瞬间就代入了康熙的角色,
那种既希望儿子成才,又恐惧儿子过于成才以至于脱离掌控的矛盾心理,
那种阿玛与君王身份交织下的复杂情愫,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尖锐。
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背上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那你为何还?”
“可是若不这么做呢?”
迎上他震惊怀疑的目光,石蕴容微微一笑,调转话锋,
“皇上的心思,你恐怕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不是非让他走这条路不可,
但总要先跳脱出康熙的控制,才有可能能掀翻上一世被裹挟向前,最终眼睁睁看着自己崩盘的必输结局。
胤礽顺着她的思路去想,
帝王疑心,老大一党、在索额图告老后日渐式微的明珠,日日上蹿下跳的老三、以及往下他那些层出不穷的兄弟……
作为太子,史书他是从小便看的,
汉武帝与太子刘据的事迹,他背的滚瓜烂熟,
远的不说,便是前明朝,不也有个朱标、朱棣?
石蕴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因紧握而关节发白的手背,
“太子爷,有时候示弱,并非软弱,对着一个阿玛,作为儿子,尤其是一个一手带大的儿子,适当依赖才更能彰显自己的孝心。”
胤礽闭着眼,靠在桌案旁,好似已经醉的睡着了,
可她知道他没有,
殿内归于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香炉里逸出的青烟袅袅盘旋,将并排坐在地上的两个身影模糊地笼罩在一起,
仿佛在这冰冷庄严的殿宇中,暂时构筑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相互依偎的小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