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华清冷。
白月凝站在那处熟悉的篱笆院外,看着窗纸上透出微微摇曳的昏黄灯光。
她站了许久,晚露浸湿了她的鞋尖。
最终,她还是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那扇木门。
院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月瑶披着一件外衣,手里端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她带着疑惑和些许警惕的脸。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那点警惕瞬间化为巨大的震惊,手中的油灯猛地一晃,灯油差点泼洒出来。
“是……是你?”月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白日里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只是遇到了容貌相似之人。
可此刻这人就站在自家门前,那张与记忆中和画像上一般无二甚至更加清冷出尘的脸,让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白月凝看着她,油灯的光线下,月瑶眼角的皱纹有了一些,握着灯柄的手粗糙,指节有些变形,是常年劳作的痕迹。
与她自己这具因修为精深而青春常驻的躯体相比,月瑶确实已是中年妇女的模样。
“是我。”白月凝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瑶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眶瞬间红了,她慌忙侧身,声音哽咽:
“进……进来,外面冷。”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土炕烧得温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和食物的味道。
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娃蜷在炕角,盖着厚厚的棉被。
月瑶手忙脚乱地想给白月凝倒水,却发现壶是空的,又想去生火烧水,被白月凝轻轻按住了手腕。
“不必麻烦。”白月凝在炕沿坐下,目光扫过这间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
月瑶局促地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偷偷打量着白月凝,眼神里有激动,有欣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姐姐……你,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白月凝沉默了一下,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好,好着呢。”月瑶连忙点头,像是找到了话题,语气也自然了些。
“当家的在镇上做木匠活,人老实,对我也好。”
“大儿子前年成了亲,在邻村安了家,女儿也嫁到了隔壁村,都挺顺遂的。”
“这是小儿子家的丫头,调皮得很……”她指了指炕上的女娃,脸上流露出慈爱之色。
“爹娘的坟,我隔些日子就去收拾,没让他们荒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家常,语气平实,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知足。
白月凝静静地听着,她能感觉到,月瑶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种琐碎中充满烟火气的幸福,真实而具体。
“你……不怨我?”白月凝忽然问。
怨她当年抛下一切,决绝地踏入仙门,对家中再无多少音讯,留下妹妹一人承担所有。
月瑶愣了一下,随即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小时候怨过,觉得姐姐狠心,后来……慢慢就懂了。”
“爹娘病重时,也说过,你有你的路要走,跟我们不一样。”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白月凝,那双已显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异常清澈:
“姐姐,你看我现在,儿孙绕膝,家庭和睦,虽然日子清贫些,但心里是踏实的,暖暖的。”
“我知道你走的路不同,求的是长生,是大道,我们姐妹俩,只是走了不同的路而已。”
月瑶顿了顿,声音更加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我不羡慕你容颜不老,也不羡慕你能飞天遁地,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真的。”
“这辈子,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苦过,也甜过,如今儿孙孝顺,老伴体贴,我心里……很满足,没有遗憾。”
没有羡慕,没有不甘,只有对自己选择的这条平凡之路的全然接纳与满足。
这番话,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入白月凝的心田,冲刷着某些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修仙之路高于凡俗,追求力量与长生是更“高级”的选择。
可此刻,在月瑶这朴素而真挚的满足面前,她那颗属于修士的带着些许优越感的心,被轻轻触动了。
道,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长生是道,守护眼前微小的幸福,难道就不是道吗?
月瑶看着她沉默,以为她不信,又补充道:
“是真的,看着孩子们长大,成家立业,看着孙辈绕膝玩耍,那种滋味……心里是满的。”
“虽然也会为柴米油盐发愁,也会为孩子们操心,但这就是日子啊。”
“我觉得,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
白月凝的目光落在月瑶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上,又移到她带着平和笑意的脸上。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月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是一种源于内心安宁而充沛的生命力。
这种力量,与她所追求的天地之力不同,却同样厚重,同样值得尊重。
「她说的是真的。」叶铭的意念在她脑海中响起,没有了往日的调侃,显得格外沉静。
「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很平稳,很……圆满,这种状态,很难得。」
“是啊,难得。”白月凝在心中默然。
她追求力量,历经生死,道心坚定,却似乎从未真正体会过这种“圆满”的心境。
她的心总是悬着,向着更高处,从未安稳地落于当下。
姐妹俩一时无话。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一道依旧挺拔青葱,一道已然佝偻苍老,仿佛昭示着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过了许久,白月凝从储物袋中取出几枚温润的玉石和一个小巧的玉瓶,放在炕桌上。
“这些玉石,贴身佩戴,可温养身体,少生疾病。”
“瓶中是些强身健体的药散,无事时可少量服用。”
白月凝顿了顿,补充道:“对凡人无害。”
月瑶看着那些东西,没有推辞,只是眼圈又红了红,低声道:“谢谢姐姐。”
白月凝站起身:“我该走了。”
月瑶也跟着起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挽留,最终却只是轻声问:
“还……还会回来吗?”
白月凝走到门口,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或许。”
白月凝推开门,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月瑶站在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夜色,许久,才缓缓关上门,回到温暖的屋内。
她拿起炕桌上那几枚触手生温的玉石,紧紧攥在手心,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砸在粗糙的手背上,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夜色中,白月凝缓步行走,远离了那片温暖的灯火。
她的心湖不再平静,月瑶那句“心里是满的”、“很满足”的话语,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追寻更重要的东西,可此刻,她却在一个选择平凡并从中获得巨大满足的妹妹身上,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道”的光彩。
那层阻碍她结丹的纱,似乎又薄了一分。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一直欠缺的,或许并非更多灵力或更深感悟,而是对生命本身、对“存在”意义的某种更本质的理解和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