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燕覆灭至今不过几百年,史书上的记载却寥若晨星。所以辞盈很难理解,何苦将藏书楼折腾成这般刑具模样?
她没有老老实实依次找过去,只先粗略看了那些书名,确定它们分门别类,再寻到相对应的。
此时她已经爬到第六层的高度。
辞盈死死抓着右侧绳索,哪怕软绳勒进肉里,亦不敢有半分松懈。
她也不敢往下看。
黑暗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兽口。
少女肩背苒弱,素白裙裾蜿蜒似迢迢流水,唯有怀中那盏破旧灯笼散发着微弱光亮,像一片薄薄的月光。
鼻端能嗅到书卷特有的陈旧霉味和墨香,拂开黏连蛛丝,指尖在那一排排书目上迅速掠过,最终停留在那本大魏游记上。
书卷不厚,往里微微一带,便取了出来。
她寻了处平地坐下。
灯影越过发顶,顺着睫羽投落。如赵灵芸所言,书中记载的大多是一些虚玄之事和风土人情。
比如某地有婴孩被弃林中,被牝狼哺育成人,茹毛饮血,行为与狼无异。再比如遗弃京郊,当年伏尸百万,流血飘丘,夜半时常能听到悲切之声,男女老少皆有之……
四周昏暗幽寂,辞盈看得寒毛直立。
尤其在翻到前燕秘闻时,说有宦官侍女撞见白衣飘飘的前燕皇后,面容红润笑容温和一如生前……她更是双手一抖,差点把书卷摔落在地。
匆匆向后翻了几下。
一行小字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云梦之浦。
说的是蜀地有一年轻才子害了不治之症,寒邪侵体。梦中得遇一神秘女郎,两人效仿高唐梦云楚襄遇神女,相识相恋携手至白首。醒时恍若隔世,霍然而愈……
不知为何,蓦地想起看不清面容的雪衣青年。
高唐梦又名荐梦。
说的是巫山神女向楚襄王自荐枕席……她虽不是神女,但对方非现世之人,也不知算不算得。
再后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直待日昃西山,余晖脉脉,那名老僧在外头催促,辞盈才有些失望地将手中书卷放回原位。
不见春的记载实在太少了。
莫徭这个地方翳荟如障,常年与毒虫蛇蚁为伴。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遑论戏说一般的东西。
想到寒毒缠身的兄长,她心中哀痛却又无可奈何,眼见就要踏出大门,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苍茫,光与暗交替的那一线,静静躺着没有任何题名的书卷。
辞盈怔了怔。
以为是没放好掉下来了。
正纳闷也没个声响,弯腰捡起,几乎在她纤细指尖碰到的那一刻,如遇水见墨石上生花,书卷竟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魏朝多用隶书楷书。
但和上面的字体有所出入。
那些字迹浅淡近无,她尽量将灯挪近了才辨认出一二。
目光扫过,最先入目的是解凛川和赵灵芸这两个名字。
难言的寒意攀上脊背,冻得浑身血液都不能流淌。
藏书楼近二十年无人出入,赵灵芸甚至还不到双十年华……
那么,书卷是谁放进去的?
尖长的一声耳鸣贯彻脑海,巨大的恐惧随之包裹住她,辞盈忍不住悚起肩膀,微微颤栗着。
即便那日落崖跌入寒潭,也没觉得如此无助。凝滞般的静谧中,甚至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
她索性将灯放在地上,尽量平复呼吸,趴低身子。
——施救一见钟情。
没错!
——刺史府再见倾心。
没错!
——鹿愁山英雄救美。
这个也没错!
可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辞盈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不争不抢倾尽全力想保全自身,到头来却只是他人王权霸业的一块踏脚石,寥寥几笔带过,就草草终结她十六年的人生。
字迹越来越淡,消散速度很快。
辞盈大气不敢喘,想在其中多探寻些蛛丝马迹。
终于,在靠近底下看到江聿二字。
心弦乱拨,震颤不已。正欲看清,大门猛然被人推开,余霞如朱红矛戈刺入,她本能闭了下眼。
就这么一瞬,尽数雪白。
“女檀越。”
那名老僧佝偻着腰身,看不见少女苍白的面色,“你该回去了。”
辞盈身形摇摇晃晃。
像刚被拉回现世的魂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走出好几步,才想起手上的灯没还,折返回去与对方道谢。少女面露踌躇,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禅师,近二十年当真无人入内?一个人都没有?”
鬼神之说她其实是不信的。
这世间若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她父亲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没有。”
对方应的干脆。
要不是双目浑浊,辞盈都怀疑他要翻一个白眼给自己。
“女檀越要是怕黑吓着了,就回去喝碗安神汤。”
询问无果。
辞盈只能揣着满腹心事回去了。
方才上来还觉得害怕,如今倒生不出半点旁的情绪。
暮色将沉,山衔落日,将身后流金朱紫打翻作一处。抬眼便见赵灵芸欣喜若狂奔来,连发间挂了叶片都浑然不知,瞧见她更是眸子湛亮,浮光跃金。
“五娘,这里。”
看出辞盈畏高,她是特意来接人的。
夕色倒映在眸中,直到走近才注意到少女脸色不太对劲,眉锁愁云,步履沉重。她心底当即一咯噔。
莫非没找着?
那则本欲相告的喜讯,当即卡在喉咙不好说出口。生怕对方触景伤情,更添哀思。赵灵芸折好柳枝递给她,轻问。
“令兄明日得暇否?”
新生的柳条绕指柔,辞盈慢慢回过神。
一味陷入情绪于事无补,一条路堵死了再寻另一条才是最要紧的,从刺史府上到鹿愁山她学会了许多。
阿兄的名字比她靠后出现。
既然她都能活下来,没道理改变不了他的命数。
思及此处,辞盈点头。
“那我想给江二郎君瞧瞧。”赵灵芸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一趟早前便该去了……”
思及解凛川一事,仍心有余悸。
听闻这位郎君性子温淡,克己守礼,偏又处在定亲的关键时候。
贸然开口唯恐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