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因为这一声不合时宜的异响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吵嚷不休,纷纷伸长脖子往声源张望。
“嚯……果然还是那个爱闹事的木瑜……我就说她最近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合着搁这等着呢……就说不能让她当选积极分子吧,瞧瞧这才过去多久,又开始闹事了……”
季景亦也在听见木瑜声响的那一瞬,猛地转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攥住了裤腿。
她……想做什么?
木瑜顶着全场惊愕的注视,镇定自若来到正中央,迎着冯干事的目光,带着不容轻视的锋芒,毫不退让地看了回去。
“木瑜你想做什么!这里是大队部,不是你能胡来的地方。”冯干事厉声呵斥。
他余光看了眼台下看热闹的群众,对木瑜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这件事不满到了顶点。
早知道木瑜是个不安分的,刚才在会议室就不该同意选她做本周的积极分子。要是不把她嚣张的气焰拔了,她今天能公然和他叫板,明天就能闹到上级组织跟前。
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晦气!
木瑜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地反问:“冯干事,我只是表达了一句异议而已,这样也算是胡来?大队部总不能是你的一言堂,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连说句话都不行了?”
“木瑜你胡说什么!”个人成分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冯干事冷不丁被扣上这么一大顶帽子,腿弯颤了一下,脊背更是冷汗直流。
他飞快看了眼台下的副队长,抓起话筒,扬声对门口的卫兵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个闹事分子拖出去。”
“慢着!”木瑜双手叉腰,豪迈的直挺挺杵在正中央,目光坚韧地仰头直视冯干事:“冯干事,我无意打断大会,更不想和你结仇,只是刚才听见你提到有些人偷懒耍滑,感慨之余有点心里话想说说而已。”
而这时,后排看戏的石辉等人脸色一凛,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石辉站起来吼道:“木瑜你又要胡说什么!”
木瑜转过身睨了一眼石辉,接着面向众人,指出季景亦以及众多知青们下乡后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同志们,方才冯干事有提到,知青们来到我们村子是为了历练自身,为了今后更好地报效祖国,他们既然来了小河村,就是我们村的一份子,请你们看一看身边的知青,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分别,我们都是土地孕育出的孩子。
“所以,我恳请大家不要再将知青们视作外敌,对他们报以偏见排斥,我们或许来自不同的乡镇,不同姓氏,但我们有着远比血脉更紧密更重要的联结。”
小河村的村民以及各位干部纷纷诧异地看着正中央的木瑜,他们疑惑地环顾四周,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答案。
这还是从前那个大字不识,让人头疼的麻烦精吗?
大院一处角落里,十几名知青同时骇然,有人轻轻吸了口气,有人湿了眼眶,将脑袋垂的更低,指节用力掐进掌心,紧紧攥着拳头。
经年累月压抑在心口的闷气终于被挑开。
谁也没说话,但看向彼此的目光都在微微发亮。
知青下乡,听着风光体面,可个中酸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村民当他们是外人,有极强的排斥心理。他们这些人里,除了有好家世的谢凛以外,谁没受过明里暗里的慢待打压。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要熬多久才算个头。
可忽然之间,却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怎么能不让他们感慨振奋。
只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小河村的麻烦精——木瑜。
知青们思索片刻,纷纷将目光投到谢凛身上。
在看见谢凛看向木瑜时欣赏的神情时,大家顿时了然,他们果然是沾了谢凛的光。
不远处的季景亦将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都是为了谢凛么……
他嘴角微动,很想不在意地笑笑,可用尽全力也只勉强抿出一丝弧度,眼底那点本就微弱的光悄无声息地熄灭。
他低头站着,神情麻木,仿佛与这个世界彻底断了线,周遭的喧哗都与他无关。
木瑜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到季景亦身上,和她预想的截然不同,季景亦沉默地低垂着脑袋,即使站在人群喧闹处,也孤寂得像是深海深处的孤岛。
在他身上只有无边的寂寥凄楚,全然没有其他知青们的振奋。
木瑜心房陡然间像是塌了一块。
脚步微动,不由自主朝他走了几步。
可这时,一道充斥着鄙夷的质疑声却在这时突兀地插了进来。
“嘁,嘴上说得好听,据我所知,打压知青的人里面,就有你一个吧。”石辉双手插兜,抬着下巴冷冷地盯着木瑜。
他微眯着眼,像是田地间伺机而动的毒蛇,阴狠地瞪着木瑜。
木瑜扫了他一眼,冷笑了声,她原本没打算指名道姓点出偷懒耍滑之辈具体是谁,他倒是迫不及待地撞上来了。
木瑜转过身面向冯干事,将石辉是如何偷奸耍滑,把任务甩给季景亦一人,以及领头欺辱众多知青的事一一道出。
她每说一句,石辉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说到最后,凶狠地抄起板凳暴喝,威逼木瑜闭嘴。
他四周的村民忙着劝说,离得远的则笑呵呵看笑话,大院里很快就闹成了一片。
木瑜岿然不动,笔直站在大院中央,冷眼看着引起骚乱的石辉。
“闹够了?”木瑜冷冷看着石辉,抬手指向右手边一处不起眼的位置,“你爹娘还有弟妹全都坐在这里看着,你睁大眼睛看看他们瘦削的身板,如果不是队里年年扶持你们家,你以为凭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惰性,能挣到多少工分,能给你们家换回多少口粮?”
“呜呜……哥哥,我要哥哥……”石辉年纪最小的妹妹察觉到压抑的气氛,不安地哭闹起来。
石辉手动了一下,本能地朝家人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在接收到众人怜悯的注视以及审视下的厌烦时生生停下。
他红着眼睛朝木瑜大吼:“闭嘴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说我!”
木瑜摇了摇头:“我的确没有资格,不只是我,这个世上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评判你。不论你想一辈子用叛逆来武装逃避,还是决心为家人挣出一条康庄大道,全都随你。他们是你的家人,和我有什么干系。”
木瑜点到即止的止了话语,她能看出石辉小小年纪背负着家庭重任的窒息。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格外在意外界的眼光与成见,他不舍得家人受苦,却也不能抛下自尊心接受救济施舍,于是只能加倍用暴力的一面武装自己,假装自己背上厚重的壳不存在,假装自己是拥有强硬手腕的凶兽。
她理解,但不代表她能接受石辉对季景亦造成的欺辱伤害。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总要切身痛一回,才知道自己犯过怎样的恶行。
作为外人,她言尽于此。
至于他今后会走上怎样的路,与她无关,只要别再招惹季景亦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