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宅子,白天只有她和保姆。她有时会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凋零的庭院,感觉自己就像那枯黄的落叶,无依无靠,随时会被风吹走,碾落成泥。
起初,她知道婆婆曾诗英去了大哥那里,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隐隐有种解脱感,不用再面对婆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在她心底滋生。
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婆婆在部队那边的日子。
想象着婆婆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怀孕的黎书禾,想象着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温馨场景,想象着婆婆看着黎书禾肚子时那期盼和喜悦的眼神……
这些想象,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
曾诗英在的时候,虽然对她不算特别亲热,但至少起居饮食有人过问,家里也有个主心骨。
可现在呢?婆婆毫不犹豫地抛下刚刚流产、身心俱伤的她,远赴千里去照顾另一个儿媳。
偏心。
这个词,如同毒蛇,第一次清晰地窜入了程茵茵的脑海,并且迅速盘踞、啃噬。
她想起自己刚嫁入宋家时,也曾努力想要讨好婆婆。但曾诗英对她,总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她原以为婆婆天性严肃,对谁都一样。
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婆婆会对黎书禾那样温言软语,会因为她怀孕就亲自跑去照顾!
那她的孩子呢?她那个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离开的孩子,难道就不值得奶奶多看一眼,多一份怜惜吗?
强烈的委屈和不甘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失去孩子,丈夫冷漠,如今连婆婆也“抛弃”了她,去了那个她隐隐有些看不起的黎书禾身边。
难道就因为她程茵茵家世不如黎书禾“清白”?还是因为她不如黎书禾会装模作样,讨人喜欢?
一种被全世界背叛和遗弃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
这天,保姆端来熬好的中药,轻声劝道:“少奶奶,该喝药了。老夫人刚才打电话回来,还问起您的情况呢,叮嘱您一定要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打电话回来?”程茵茵猛地抬起头,枯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妈……她说什么了?”
保姆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老实回答:“就是问问您身体怎么样了,胃口好不好,叮嘱我好好照顾您。听老夫人语气,在那边挺高兴的,说大少奶奶气色很好,宋队长也恢复得不错……”
“够了!”程茵茵突然尖声打断,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刺耳。
保姆吓了一跳,噤声不敢再言。
程茵茵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苍白得吓人。高兴?气色好?
是啊,他们那边当然是皆大欢喜,母慈子孝,夫妻恩爱,就等着新生命降临,共享天伦之乐!
谁还会记得她这个躺在冰冷宅子里,连孩子都保不住的失败者?
婆婆的电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更像是一种施舍和提醒!提醒她是个多么无足轻重、被人遗忘的存在!
她一把挥开保姆递过来的药碗,漆黑的药汁泼洒在地毯上,晕开一团污渍。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指着门口,声音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保姆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收拾了碎片,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程茵茵一个人。
她蜷缩在床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眼泪,只有无声的、绝望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
偏心……他们都偏心……宋淇偏心他的生意和外面的花花世界,婆婆偏心大哥和那个黎书禾……没有人要她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
怨恨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她对未曾谋面的侄儿或侄女生不出任何期待,对黎书禾那份曾经的些许同情也化为了嫉妒和厌恶,甚至连带着对一向公正、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享受天伦的婆婆曾诗英,也染上了浓浓的怨怼。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排除在幸福画卷之外的、多余的影子。而这幅画卷,在遥远的部队驻地,正描绘得愈发圆满。
那里,曾诗英正把晾晒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小衣服一件件收下来,折叠整齐,放进黎书禾早已准备好的小木箱里,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出于对长媳和孙辈的关爱,在另一个受伤的儿媳心里,已然成了一种无法原谅的偏心和背叛。
命运的丝线,将不同心境的人牵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悲喜并不相通。
部队驻地的日子,在曾诗英的加入后,如同缓缓流淌的溪水,平稳而温润地向前。
黎书禾的孕期进入了相对舒适的稳定期,在婆婆和丈夫双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她面色红润,身心都处在一种饱满而安宁的状态。
曾诗英似乎也在这简单的生活中找到了新的乐趣和寄托。
她不再仅仅是京城宋家那个需要掌控一切、威严端肃的主母,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母亲,一个关爱儿媳的婆婆,一个期盼孙辈的奶奶。
她跟着驻地家属院里的其他军属学习用煤炉子,研究着在有限食材下如何变换花样,甚至偶尔还会和黎书禾一起,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做婴儿的小衣服,婆媳俩轻声细语地讨论着针脚和样式,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宁静祥和的剪影。
宋祈年将母亲的付出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
他工作之余,尽可能多地陪伴家人,有时会骑着自行车载着黎书禾在营区里慢慢转悠,曾诗英就跟在旁边散步,看着儿子儿媳默契温馨的背影,脸上总会不自觉地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个小家,因为曾诗英的到来,非但没有产生黎书禾最初担忧的隔阂与压力,反而增添了一份厚重踏实的温暖。
然而,这片温暖晴空的边缘,始终萦绕着一丝来自远方的、若有若无的阴霾。曾诗英并非完全放下了京城那边。她每隔几天,还是会往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通常是保姆接的。
“茵茵这几天怎么样?吃饭了吗?药按时喝了吗?”曾诗英的声音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谨慎和不易察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