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的选拔事宜,因前期准备充分,流程推进得颇为顺利。
设在千户府偏厅的考核现场,药香弥漫,气氛肃然。
林望舒端坐主位,卢医者与抚剑从旁协助,十余名从庄子上或药铺熟识人家推荐来的妇人姑娘依次上前,完成三项考核。
然而,过程却让望舒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前来应选的十几人中,竟有八人在辨识那十种外形相似、药性却迥异的草药时,显得极为马虎,或混淆名称,或对细微差别视而不见。
望舒面色平静,暗中却将这八人的名字牢牢记住,心下已有了决断:
晚些需得郑重告知药铺严大夫,往后这几人送来的药材,验收必须加倍仔细。
决不可让她们在庄子上担任任何涉及诊疗或抓药的职责,此等粗心大意,于医者而言乃是致命之伤,风险太大。
最终遴选出的四人,倒是让望舒稍感慰藉。
她们不仅在各环节中表现得细致负责,更难得的是在观察面色、舌苔乃至尝试切脉时,都显露出超越常人的专注与一丝难得的悟性。
入选者是一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沉稳妇人陈氏,以及三个年纪尚小的姑娘:八岁的丫丫,十二岁的春妮,十三岁的秋菊。
她们眼中对药材的好奇与对知识的渴望,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
其余落选者中,亦有几个底子不错的,望舒吩咐下去让她们也可平日到药铺帮忙,跟着学些辨认药材、处理杂务的基础知识。
待日后从扬州学成归来的女医有了经验,再让她们跟着系统学习,也算为将来储备人力。
确定了女医的培养方向,望舒便着手安排北地各项产业的年关事宜以及与各铺子掌柜的交接。
她将二舅柳禄留在了北地过年,一来商队年末结算、来年规划需他坐镇,二来也是为开春后一同南下做准备。
此次南下,规模非同小可,不仅望舒母子、卢医者、抚剑、赵猛等核心人员要同行,万嬷嬷也需一同返回扬州,主持那边产业衔接与鸽舍设立等要务。
望舒还计划多携带一批训练有素的信鸽,以便在扬州迅速建立新的通讯网络。
这日,她正于书房内对着摊开的地图凝神思索南下路线与沿途安排,王煜悄悄走了进来,安静地站在她身侧。
他伸手指着地图上江南那片区域,小声问:“娘,您就是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吗?”
手指划过代表着千山万水的图卷,落在“扬州”二字上。
望舒侧过头,看着儿子已渐褪稚气的脸庞,温声道:
“对,就是那里。路上坐车乘船,顺利的话也要将近一个月,很是辛苦。”
她摸了摸他的头。
“你这次跟娘去,在扬州住上一个月便回来陪伴祖母。
娘还得去跟你杨师父告假,顺便把他念叨了好久的、咱们酒庄窖藏的那坛‘醇不倒’给他带去,省得他总说我们小气。”
王煜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想起什么,认真道:
“娘,我想给回来的时候小昕带份礼物。还有扬州那个表弟,我也要给他带礼物吗?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是不是都要带礼物?”
他记得母亲提过扬州的表亲。
望舒闻言,心头微顿。
是了,黛玉和王煜年岁渐长,已到了需讲究“男女大防”的年纪,再不能像幼时那般百无禁忌。
倒是承璋年纪小些,又与王煜同为男孩,可以作伴。
她沉吟道:“礼物自然要准备。
不过,你黛玉表妹如今是大姑娘了,你需记得守礼,不可唐突。
倒是可以和你承璋表弟多亲近,他还在孝期,想必也闷得慌。
届时看看能否让你舅舅安排,带你们去城外庄子上跑跑马,松散一下筋骨。”
王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母亲的话记在心里。
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抵不过现实的骤变。
腊月二十之后,北地连日大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年节的气氛愈发浓了。
就在这风雪交加的一天,一只羽毛被冰雪打湿、显得格外狼狈的信鸽,挣扎着飞回了千户府的鸽舍,带来了一个让望舒措手不及的消息。
信不是黛玉常用的那只鸽子带来的,而是秋纹所用的信鸽。
展开那被小心翼翼取出、带着寒意的小卷纸条,上面是黛玉那熟悉的、却比以往略显仓促凌乱的笔迹:
“姑母大人尊前:父亲忽染重疾,家中骤变。
徐嬷嬷已被父亲下令杖毙。
舅父亲自登门,言父亲病体难支,无力照看孩儿,欲接我姐弟过府。
玉儿见父亲病中为难,恐其忧思加重,只得只得主动应允,随舅父往金陵外祖母家暂住。
待姑母得此信时,玉儿恐已不在家中。
抵外祖母家后,必设法再与姑母传书。
玉儿此行,只言是陪外祖母过节,以慰其思女之情。
弟弟系男丁,需留家守户,未同往。
匆匆,不及详述,万望姑母勿忧。
玉儿泣书”
紧随其后,是秋纹的另一张便笺,字迹同样急促:
“姑奶奶:徐嬷嬷之事,府中传言纷纷,有说其串通外人给老爷下毒,亦有说是老爷将计就计,借此由头打杀她,以绝后患。
奴婢无能,难辨真伪。
只知贾府来人态度强硬,小姐是为免老爷病中再添烦扰,方忍痛离去。
奴婢愧对姑奶奶所托!”
捏着这两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信纸,望舒只觉得寒气森森,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她又晚了一步。
贾府竟如此迫不及待,兄长还病着,就强行将黛玉接走了。
虽然黛玉信中说承璋未同往,暂留林家,但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父亲又病倒在床,那孩子在林家的处境,只怕也艰难。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促地踱了几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她坐回书案前,铺纸研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封给兄长林如海的急信。
信中直言自己已知悉扬州变故,询问兄长病情,并郑重告知:
“妹已于北地诸事安排妥当,决意年后即刻动身,南下归宁。
望兄保重身体,万事待妹至后再议。”
她希望这封信能赶在除夕前送到兄长手中,至少让他知道,自己和北地千户府是永远站在兄长背后的。
将信用火漆封好,以自己家的信鸽送出。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规划行程。
“不能再等开春了。”
她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眼神锐利而坚定,“必须节后立刻出发。”
她请来周氏、何伯、柳禄、赵猛等人,将扬州急变告知,宣布提前南下的决定。
一时间,府中上下气氛凝重,原本因年节带来的喜庆被一种紧张的忙碌所取代。
打点行装、安排车马、挑选随行护卫、与各铺子做最后交接……所有事宜都需在年节这几日内加紧办妥。
望舒站在窗前,看着仆役们顶着风雪,忙碌地往马车上装载箱笼,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扬州局势,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凶险复杂。
黛玉已入贾府,那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藏机锋的环境,她那敏感多思的性子,能否安然适应?
兄长的病,是真是假?
是寻常风寒,还是另有隐情?
风雪愈急,仿佛在催促着行程。
林望舒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扬州,她必须去,而且要快。
为了兄长的安危,为了黛玉的未来,也为了兑现对已故嫂嫂的承诺。
这个年,注定要在紧张的筹备与深深的忧虑中度过了。
只待年节一过,无论风雪是否停歇,她都将踏上南下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