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虽已定下,却需等待小壮壮的满月宴后方能实施。
洗三之礼因温氏产后需静养,便决定等满月之喜一起庆祝。
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郡主便让身边最得力的罗嬷嬷,日日教导世子妃刘氏,如何在外人面前摆出主母的威仪架势。
奈何刘氏早年随性惯了,后来又被规矩压抑多年,如今真要她端起那套官家高门主母做派,总觉得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练了半日,自己先泄了气,对着郡主和望舒诉苦:“这般端着,脖子酸,腰也僵,说句话都要先在肚子里转三圈,实在累得慌。”
望舒见她这般,不由莞尔,略一思索,便出了个主意:
“世子妃不惯当面立威,咱们不妨变通一下。
往后若是那些妾室庶女前来请安,或需训话,便设一道珠帘或屏风隔开。
您在内间歇着,或是做做针线,或是看看书,让她们在外头行礼回话便是。
具体事宜,交由温弟妹或指定的嬷嬷在外头处置、传达。
您只听紧要的,发一两句关键的话,定下基调即可。
如此,既全了规矩体面,您也不必时时紧绷着。”
刘氏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这个法子好,隔着帘子,我便自在多了。”
她心下放松,那股被压抑多年的爽利大方的劲儿,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几分,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些。
罗嬷嬷在一旁瞧着,只能无奈苦笑。
郡主与望舒对视一眼,也觉得有些好笑,却更多是欣慰。
无论如何,能让刘氏找回几分自信与从容,总归是好的。
立威的方式可以变通,但立威的心气不能少。
温氏产后身子恢复得不错,在照看壮壮的间隙,也跟着罗嬷嬷学些内宅管束、敲打下人的手段窍门。
她本就聪慧,又有管家经验,学起来事半功倍。
玉珠姑娘精神好些的时候,也会靠在母亲或嫂嫂身边,静静听着。
那双清澈的眸子若有所思,将那些话默默记在心里。
这日,尹子熙过府来寻望舒玩耍,恰逢玉珠也在望舒院中。
子熙一眼瞧见这陌生又纤弱的小姑娘,惊得咦了一声,扯着望舒的袖子低声问:
“姑姑,这又是哪里来的妹妹?瞧着倒有几分像黛玉妹妹似的。”
玉珠闻言,抬眼看向这活泼灵动的陌生女孩,面上微赧,却仍礼貌地微微颔首。
望舒笑着为两人引见。
一问生辰,竟是同一年生的,子熙大了玉珠两个月,生辰在八月,玉珠则是十月出生。
望舒听到子熙生辰,便笑道:“你这生辰快到了,今年可要大办?”
子熙撅了撅嘴,有些意兴阑珊:“祖母说了,今年不张罗,等过两年及笄时再好好办一场大的。”
“那自家府里,总要摆一桌家宴庆贺一下吧?”望舒又问。
“那算什么呀?”子熙闷闷道,“我娘又不在扬州,家里就祖父母和四叔、四婶,冷冷清清的,有什么趣儿?”
望舒知她孩子心性,喜欢热闹,正想着该送她件什么别致生辰礼才好。
没等她开口,一旁的玉珠却轻声道:
“尹姐姐若不嫌弃,我前两日做了盏小花灯,还算精巧,送给姐姐做生辰贺礼可好?”
说着,便让丫鬟取来一个锦盒。
打开一看,里头是一盏六角绢纱宫灯,形制小巧玲珑,最妙的是灯上图案。
并非寻常的仕女游春或花鸟虫鱼,而是以淡墨勾勒出遒劲的梅枝。
那枝头的朵朵梅花,竟是用真正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干梅花瓣细细贴成。
更巧的是,灯柄下端并非寻常木杆,而是悬着一个镂空雕刻成橘子形状的、中空的小球。
外层用的是风干后仍保持形状与部分色泽的橘子皮,内里似乎还藏了些许香料。
玉珠亲手将灯内的小小烛台点亮。
暖黄的烛光透过绢纱,映得那干梅花瓣仿佛有了生命,幽幽梅香似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而随着烛火微温,那橘子皮镂空球受热,竟也隐隐透出一缕清甜的柑橘香气,与梅香交融,别有一番清雅趣味。
子熙看得目不转睛,爱不释手,“玉珠妹妹,你这手也太巧了。”
望舒亦是赞叹不已:
“这灯上的干花是如何保持形态与些许香气的?这橘皮球里的香料,又是如何配的?竟能这般徐徐散发。”
玉珠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灵动:
“这个现在可不能说。待到腊月里,我也给王家嫂嫂做一盏更好的,到时候嫂嫂一看便知端倪了。”
小姑娘之间的情谊建立起来总是格外迅速。
有了这盏别致的花灯做引子,子熙与玉珠很快便熟络起来。
子熙活泼跳脱,玉珠沉静聪慧,两人竟十分投缘。
往后子熙再来林府,便不必望舒时时陪伴了,自有玉珠与她说话解闷,府里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少女的鲜活气息。
望舒瞧着,只觉自己这宅院,如今倒像个乐园了。
只是,原本这宅院里最该无忧玩耍的那个小子林承璋,如今却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自打接下为父亲着书的任务后,他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了许多。
每日里除了完成学堂的功课,便埋头于书房,或是翻阅父亲早年留下的笔记诗稿,或是向林如海细细询问当年的旧事。
他将父亲幼年、少年直至为官后的诗词文章,按年份细心整理誊抄,每篇后头还要附上自己的注解与感悟,再拿去与父亲讨论,比较自己与父亲当年见解的异同。
时而为父亲的才思敏捷、见解深邃而惊叹佩服,时而又为自己追赶不上而心生烦恼,脸上常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思神情。
望舒看过他写的那些“故事”,文笔虽尚显稚嫩,但条理清晰,情感真挚。
她也从那些被整理出来的诗词文章中,窥见兄长林如海少年时的风采。
那是一个天资卓绝、心性纯正、治学严谨的书生郎成长为探花郎的经历。
而承璋这跳脱顽皮的性子,倒不知是随了谁。
只是如今的璋哥儿,眉宇间那份跳脱已被专注取代,颇有些小书生的模样了。
他与煜哥儿私下里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望舒如今不再过多干涉,只偶尔问问。
孩子们渐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圈子与交流方式,现在学着处理书信往来、维系情谊,也是好事。
北地那边的消息也陆续传来。
婆母周氏在信中提及,边镇夏日炎热,冰饮生意好得惊人。
如今每日都需限量供应,饶是如此,价格翻了一倍仍供不应求。
奇怪的是,其他几家同样做冰饮生意的铺子,即便价格未涨,生意也远远不如自家红火。
周氏言语间带着几分不解与自豪。
商队带回的货物,如今大半都无需零散售卖,早被相熟的商户预订一空,送到地头便能交割完毕,省心省力。
三堂婶那边因有亲戚经营铺面,还想多要些货,周氏念着亲戚情分,允了市价供货;
至于三堂婶自家铺子用的,则依旧是成本价。
甚至还有别的商队辗转找上门,想谈合作,被周氏以主事人不在为由婉拒了。
信中也提到了煜哥儿。
周氏不无忧心地写道,这孩子如今变得沉闷了许多,虽每日有黎小昕陪着习武读书,但话却少了。
杨佥事偶尔带两个少年出城打猎散心,煜哥儿也只是默默跟着,不似从前活泼。
更让望舒心疼的是,煜哥儿不仅习武勤勉,如今还主动带着黎小昕进了王家的族学,开始正经读书了。
望舒读到这里,心口闷闷地发疼。
她岂会不知?这是孩子因母亲远在千里之外,被迫加速成长,将那些依赖与孺慕藏了起来,学着承担与克制。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思念与孤单,都化作了沉默与勤勉。
周氏的信,絮絮叨叨,多是家长里短,但字里行间,望舒读出了婆母深切的挂念。
在周氏眼中,望舒在扬州周旋于王府侯府之间,日日要揣度贵人心思,言行不得自由,这般日子,定是极累人的。
望舒提笔回信,细细宽慰婆母,报喜不报忧,只道自己一切安好,璋哥儿进益良多,府中诸事顺遂。
放下笔,她轻轻叹了口气。
目光转向窗外,兄长林如海的身体,在文嬷嬷与卢先生的精心调理下,总算恢复到了暖房宴前的状态。
想到办宴的种种琐碎与劳神,望舒不禁摇头,实在不明白那些夫人太太们为何对此乐此不疲。
接下来,便是壮壮的满月酒了。
既是喜事,少不得要备下回赠宾客的伴手礼。
有了前次暖房宴的经验,望舒这次打定主意,规模要小,准备却要更充分。
她计划只设三桌席面,仅邀请与西南侯府、郡主府交情深厚、或地位紧要的几家夫人,并各府的嫡子嫡女。
至于西南侯府那些庶出的,此次便不安排上正席了。
因着这个安排,望舒特意请郡主提前与西南侯沟通妥帖。
宴席定在午间,待宾客散去,晚上阖府自家人再聚一聚,吃顿团圆饭。
饭后,便可借着“满月喜庆、阖家团圆”的由头,将立规矩、整肃后院的事正式提上议程。
而郡主也会在满月宴这日,正式移居回郡主府,往后那里便是郡主在扬州名正言顺的主宅了。
伴手礼中照例要有红鸡蛋,望舒在包装上格外花了些心思。
她让自家绣坊赶制了五十个精致的锦缎绣袋,袋上绣着“长命百岁”、“麒麟送子”、“竹报平安”等吉祥图案与字样。
里头装上染红的喜蛋并几样小巧的蜜饯点心,既喜庆又体面。
本以为只请了相熟紧要的几家,此番宴席必能顺顺当当。
谁知,还没等到正日子,麻烦便先寻上了门。
这日晌午刚过,门房便传了消息进来,道是西南侯府来了几位主子求见,已在门外候着。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世子房里的春姨娘、红姨娘,并三公子、五公子、六姑娘、九姑娘,竟是结伴而来,阵势不小。
望舒听着门房念出的这一串名头,微微蹙眉,在心中将人脸与称谓对了一遍,才慢条斯理地吩咐:
“请他们到西边侧厅奉茶。多派几个稳妥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厅外也让护卫守着,仔细门户。”
下人领命去了。
望舒端起手边的凉茶,轻轻啜了一口,神色平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庶子女,竟敢这般大喇喇地舞到她跟前。
她给西南侯面子,善待的是他的嫡系儿孙。
至于这些自己不要脸面的,凑上来讨打,可就怨不得她顺势教诲一番了。
她打定主意,先晾他们一个时辰。
不到一刻钟,便有婆子悄悄来回话:
“夫人,那几位客人已有些坐不住了,打发丫鬟来问,夫人何时能出去相见?”
望舒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
“既是不请自来,便让他们好生等着。
传我的话,不满一个时辰,不许他们出厅门半步。
若有要入厕的,派专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许他们在府中随意走动。
这一个时辰内,若无其他变故,不必再来回禀。”
那婆子心领神会,应声退下。
玉珠姑娘恰在望舒房中,正拿着一卷书看,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待下人走了,她才放下书卷,一双明眸望着望舒,满是钦佩与新奇:
“嫂嫂这法子,真是厉害。兵不血刃,先挫其锐气。我得学了去,回头说与母亲听。这样连面都不必直接见,母亲定会喜欢。”
望舒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
“玉珠,此乃理在我这边,方可行此策。
若是你母亲定好了时辰接受请安,她们或早或晚,皆可如此处置。
但若她们是准时到的,便不可如此怠慢,否则便是主母失礼。
今日他们来我处,一非我下帖相请,二无拜帖先行,贸然登门,已属无礼;
结伴多人前来,更近乎滋扰生事。
莫说我晾他们一个时辰,便是报官说他们聚众闹事,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玉珠听得认真,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嫂嫂教导。”
她眼中闪着求知的光芒,“等会儿我能去隔间听听么?我想看看嫂嫂如何应对。”
望舒略一沉吟,道:
“你想听,自然可以。
只是务必藏好自己,无论发生何事,切莫现身。
我这儿人手充足,他们掀不起风浪。”
玉珠乖巧应下,却又好奇追问:“嫂嫂是担心他们可能会动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
望舒放下茶盏,“他们仗着人多,又素日在侯府跋扈惯了,或许觉得我这里只我一个女主人,势单力薄。
未必真敢大打出手,但推搡拉扯、言语冲撞,怕是少不了的。
他们大约以为,我总要顾全侯府颜面,不会让底下奴仆真与他们动手。”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可惜,他们想错了。
在我这府里,他们还算不上什么主子。
不过是些仰人鼻息、看不清自己位置的糊涂人罢了。
自个儿都不拿自己当回事,还指望别人拿他们当回事么?”
玉珠闻言,正色道:“玉珠受教了。嫂嫂放心,我一定藏好。嫂嫂也要当心,莫让他们冲撞了。”
一个时辰,在等待中缓慢流逝。
期间,侧厅那边果然热闹非常。
摔了三个茶杯,碎了一个茶盏,下人按令未再添补;
有人吵嚷着要走,被门口护卫客客气气地拦回;
轮流入厕,皆有人陪同;
甚至有人佯装头晕不适,或声称扭了脚,婆子们一面将人扶到椅上,一面立刻派人佯装要去请大夫并禀报西南侯,那病人便又立刻好转了。
种种情状,皆被一一报来。
时辰一到,望舒这才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裙,不疾不徐地往侧厅走去。
厅内六人,早已等得心浮气躁,面色各异。
见望舒终于露面,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有怨怼,有怒视,也有强装出的倨傲。
望舒未发一言,只在主位安然落座。
立刻有丫环重新为众人奉上新茶。
一片沉寂中,那位穿着粉衫、容貌娇艳的春姨娘率先按捺不住,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开口:
“林夫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好狠的心肠!
竟将我们几个弱质女流并年幼的公子姑娘,生生拘在此处一个多时辰,连杯热茶都不给续上。
你这般作为,莫不是想软禁我等,以此要挟我们侯爷么?”
她话音方落,旁边那位绿衣、年纪稍长的红姨娘立刻接口,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刻意做出的强硬:
“林夫人,你明知我等身份,竟也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慢待、近乎绑架侯府家眷。
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侯爷?”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扮弱,一个逞强,目光却都紧盯着望舒,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惊慌或妥协。
望舒静静地听她们说完,面上无波无澜,只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唇角微微勾起弧度,声音不高:
“哦?软禁?绑架?”
她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既然二位姨娘说得如此严重,那不如……”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
“我现在就派人去请侯爷过府,将诸位方才所言,以及如何不请自来、聚众于他人府邸的情状,原原本本禀告于他。
请侯爷亲自来断一断,今日之事,究竟是我林望舒无礼拘禁,还是诸位不懂规矩,擅闯民宅,滋扰生事?”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询问的意味,却让厅内温度骤降。
那滋扰生事四个字,轻轻巧巧,却重若千钧。
春姨娘和红姨娘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那几个庶出子女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几个人互相对视,似在用目光商讨论应对之事。
? ?立威这个其实现实里有兴趣的也可以试试,沉默配上动作很有效果,主要面对下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