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稻草床榻上,许久未动的深蓝色影子缓缓飘了过来,在几乎癫狂的柳常章身旁坐下。
“这是......”欧叶仿佛是第一次看到魂魄一般,这与她在冥界看到的都不一样。
墨时庭回她:“是大黄,这些日子,它一直在。”
欧叶不由得感到一阵唏嘘。
“柳公子.....”她心里很复杂。
世道不公,将一个曾经被狗咬了都还要花光积蓄去救狗的善良人逼成了这样.......想着,她眼里泛起泪花。
“你知道吗,其实.....大黄一直在你身边。”
墨时庭动了。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垂在身侧的左手,那骨节分明的食指与中指极其随意地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嗡——!
一声低沉如古钟嗡鸣的奇异声响凭空炸开!昏暗破败的庙堂猛地被一种幽冷的光照亮,并非人间的烛火或阳光,而是深不见底的冥河深处才能透出的、带着彻骨寒意的幽蓝。无数细密的、仿佛由流动的墨色符文构成的锁链虚影凭空浮现,瞬间缠上柳常章的手脚脖颈,将他如同提线木偶般死死定在原地!
他脸上狰狞的狞笑僵住,瞬间化为惊骇欲绝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聒噪。”墨时庭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血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看尘埃般的漠然。他甚至没再看柳常章一眼,目光转向那堆铺着带血稻草的角落,准确地说,是那团一直无声无息蜷伏在柳常章脚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深蓝色虚影。
“看得够久了。”墨时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抵那虚影的核心,“无主之魂,徘徊人间,阻挠冥差,已是永堕无间之罪。今日,本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指尖再次轻点,这一次,动作极慢,却带着一种玄奥的韵律。一道比之前柔和许多、却更加凝练纯粹的幽光如丝线般,从指尖流淌而出,轻柔地笼罩住那团深蓝色的虚影。
光影扭曲、凝聚。
深蓝色褪去,在那幽光的包裹下,一个清晰得近乎实质的身影渐渐浮现。那是一只体型中等的土黄色狗,毛发有些凌乱,右前腿不自然地微微蜷缩着,正是柳常章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模样——大黄。
它不再是模糊的魂影,而是仿佛拥有了实体。那双湿漉漉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悲伤与依恋,清晰地望向被符文锁链束缚、动弹不得的柳常章。
就在柳常章瞳孔骤缩,几乎要脱口而出“大黄”的瞬间——
“汪……呜……”
一声带着呜咽、有些生涩,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响彻在死寂的破庙里。
不是狗吠,是真正的人言!
“常章……”大黄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犬类特有的气息音,却字字分明,敲打在柳常章的心上,“别……别这样……”
柳常章如遭雷击!疯狂从眼中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震撼和茫然。他死死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发不出。
大黄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那条瘸腿依旧拖着地,动作却异常坚定。它走到了被定格的柳常章面前,仰着头,悲伤地看着他脸上残留的疯狂和污秽。
“你饿……我知道……”大黄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哽咽般的抽气,“以前……你饿肚子,把饼……掰给我……我……都记得……”它努力想用鼻子去蹭柳常章僵硬冰冷的手,却只能穿过符文的虚影。
“那些人……坏!该死!”大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野兽般的恨意,眼神锐利地扫过稻草堆,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刘三和那狗官,“他们害你!吃我!该杀!该咬!”
柳常章眼中瞬间涌上血泪,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可是……”大黄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痛苦,它伸出虚幻的爪子,指向稻草堆后那沾血的衣角,又指向墙角那带着深色污渍的石墩,
“……他们呢?那个……走错路的?还有……后来的?”它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是纯粹的、令人心碎的质问,“……他们……也坏吗?也……害你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柳常章的心脏,再反复搅动。
“我……”柳常章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将他淹没,血泪混着鼻涕横流,身体在符文束缚下剧烈地颤抖,
“我错了……大黄……我错了!!”他崩溃地嘶吼,声音里是滔天的懊悔,“我不该……不该变成这样!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不该……把恨……撒在他们身上!我……我成了比他们更恶的鬼啊!!”
他涕泪交加,语无伦次,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几乎虚脱,唯有那锁链支撑着他没有瘫倒。他死死盯着大黄,眼中再无半点疯狂,只剩下无尽的自毁般的痛苦:
“刘三……那狗官……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要他们死!要他们给大黄偿命!可是……其他人……”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该……不该……”
他的忏悔,支离破碎,却充满了血淋淋的真实。
大黄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悲伤如同化不开的浓雾。它靠近柳常章,这次,它虚幻的脑袋轻轻抵在了柳常章同样冰冷的膝盖上,尽管无法真的触碰。
“常章……”大黄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丝释然和解脱,“……够了。别……再这样了。”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墨时庭,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然后重新看向柳常章,“我……等你好久……好久了……该走了……”
墨时庭血眸微动,指尖幽光流转。缠绕着柳常章的符文锁链骤然收紧,将他彻底压得跪倒在地,却同时也让他获得了一瞬间能活动的力量。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大黄那虚幻的身形,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凉的空气。
“别走……大黄……”柳常章跪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别丢下我……”
大黄的身影开始在幽光中变得透明,如同晨曦下的露珠。它深深地看着跪地痛哭的主人,最后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叹息,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要……吃饱啊……”
话音落下,幽蓝的光芒猛地一盛,大黄的身影彻底化作一缕纯净的、带着微弱暖意的黄色光晕,被那冥光牵引着,缓缓朝着墨时庭的方向飘去,最终没入他宽大的玄色袖袍之中,消失不见。
破庙里,只剩下柳常章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嚎啕大哭,以及火堆里木炭燃尽的噼啪轻响。
墨时庭缓缓收回手,袖袍无风自动。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团崩溃的身影,转身对欧叶淡淡道:“走了。”
几乎是同时,破庙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厉喝:“官府拿人!里面的凶徒,速速就擒!”显然是柳常章之前的“手艺”终究引来了注意。
墨时庭拉起还有些失神、眼眶泛红的欧叶,撤去隐匿咒。两人的身影在闯入衙役们惊骇的目光中,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便凭空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句冰冷的“走了”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
“鬼……鬼啊!”衙役们吓得魂飞魄散。
而被卸去束缚、瘫倒在地的柳常章,望着衙役手中明晃晃的锁链和钢刀,脸上却露出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平静,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解脱。他没有挣扎,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腕。只是在被粗暴拖出破庙大门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草堆角落,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蜡黄憔悴的脸上,也落在那污渍斑斑的青石板上,仿佛要将这破败庙宇和其中所有的血腥、疯狂与短暂温暖,都彻底曝晒在尘世的天光之下。
冥界的白骨小舟无声滑过忘川幽寂的水面。
欧叶抱着膝盖坐在船头,望着三途川对面迷蒙的魂影,许久,才闷闷地问:“墨时庭……大黄它……会投个好胎吧?还有柳常章.....唉......被逼成这样.....希望他们下辈子可以被善待....”
墨时庭负手立于舟尾,血眸映着冥河深处幽微的光,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就好……”欧叶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就好。”
小舟安静地驶向冥宫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