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锤坊的热气是活的。
千百座炉子烧得旺，那热气不是闷在一处死沉沉的，而是顺着穿街风流动，裹着淬火的“嗤啦”声、铁锤砸落的叮当闷响，漫过青砖路面，扑在人脸上身上。凌栖迟一踏进这热气里，就觉得浑身舒坦，热气直往经脉里钻，熨帖得丹田里那簇火灵根都跟着雀跃起来，灵力流转都快了三分。
“怪不得炼器的都乐意窝在这儿。”她抬手拨了拨额前被热风拂起的碎发，眯眼望向满街跳动的炉火光影，肩头的绣球也探出头，小鼻子嗅了嗅，黑豆眼亮晶晶的，对着一处铺子的熔炉“吱吱”叫了两声。
街道不宽，两旁铺子一家挨一家，几乎户户门口都支着炉、摆着砧。赤膊的汉子肌肉虬结，抡圆了铁锤砸下，火星子爆开四溅；有老师傅眯着昏花的眼，用细长铁钳夹着通红的胚料，在砧上极轻地捻转角度；学徒们穿梭送水、添炭、清理废渣，个个脸上抹着道道黑灰，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空气里灵力波动杂乱，金气、火气、土气交织，却奇异地不让人心浮气躁，反有种千锤百炼后的沉实厚重感。
“这地方……挺带劲。”凌栖迟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丹田丹火轻轻一跳。
闻厌走在她身侧半步，目光扫过街面：“铁老铺子在第三条街尽头。手艺最好，脾气最怪，要价也最狠。传闻他早年是流云宗炼器阁长老，因看不惯宗门繁文缛节，才退隐到这千锤坊。”
两人沿街往里走。路过一间铺子时，里头正“嗤啦”一声淬火，白汽轰然蒸腾，热浪扑面。凌栖迟侧身避了避，瞥见老师傅手中一柄短刃胚子浸入幽蓝液体的瞬间，刃口“唰”地泛起一层冰裂纹似的湛蓝纹路。
“寒潭水淬。”闻厌低声道，“锋锐倍增，但过刚易折。”
凌栖迟点头记下，指尖戳了戳肩头的绣球：“能看出这刀怎么样？”
绣球小爪子扒着她的衣领，探头望了望，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又对着那铺子的废料堆“吱吱”叫，像是在说“不如咱们的龙骨”。凌栖迟失笑，这小东西的寻宝雷达，连炼器材料都能分辨优劣。
第三条街果然清净些，铺面也宽敞。尽头那间尤其打眼——门面比别人家宽出近一半，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沉沉的铁匾，铁锈斑驳，只凿了一个字：锻。
匾下倚着个光膀子的壮汉。说壮汉都含蓄了，那人身高近九尺，肩背厚实得像堵墙，胳膊比凌栖迟大腿还粗，一身古铜色皮肤油亮亮反着光，上头交错着数十道深深浅浅的烫伤疤。他正拎着个半人高的粗陶酒坛往嘴里灌，喉结滚动，酒水顺着下颌淌过脖颈胸膛，混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啪嗒”砸在地上。
坛子见底，他随手一扔，“哐当”一声砸在墙根那堆废铁料上。抹了把嘴，抬眼朝走来的两人扫来。
“打东西？”声音粗嘎得像两块生铁互相刮擦。
“前辈可是铁老？”凌栖迟上前半步，抱拳。
“是老子。”铁老眯起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滚了一圈，尤其在闻厌腰间那柄剑上顿了顿，“剑修？身上带了好料？”
“想请前辈出手，炼一刀一剑。”凌栖迟不绕弯子，直接从储物戒里往外取东西。先是一堆大小不一的龙骨碎片，最小的巴掌大，最大的足有半臂长，通体赤红，即便离了龙骸谷，依旧散发着隐隐的、令人心悸的龙威。接着是那枚拳头大小、光华内敛温润的龙心石。最后是众生心念幡——她没全拿出来，只从幡面边缘极小心地剥离了一缕暗沉的、混杂着“贪焚”与“怒意”的丝线，封入一只玉盒中。
闻厌也取出自己的材料：几块提炼得最为纯净的龙骨精华，太初剑魄石，还有那团雷光氤氲、不时迸出细碎电芒的雷源精。
东西摆开，铁老那双被酒气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腾”地站直身子，迈步到近前，弯腰仔细瞧。粗大的手指隔空拂过龙骨表面的天然纹路，又凑近龙心石深深吸了口气，最后盯着玉盒里那缕缓缓游动的情绪丝线，看了足有十息。
“好东西。”他直起身，脸上那点醉意消散无踪，“龙骨为基，龙心石为魄，这都是上古难寻的宝贝。”他指了指玉盒，“丫头，你这丝线……是‘念力凝丝’吧？”
凌栖迟一愣：“前辈也认得？”
“早年在宗门藏书阁见过残卷。”铁老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火熏得微黄的牙，“说是上古有大能，能将心绪凝练成丝，熔入器物，对敌时可扰人神魂。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他搓了搓手，“你想炼个什么刀？”
“长刀。”凌栖迟道，“要能完美传导火行灵力，挥砍无滞。最好还能借着这念力，让对手心浮气躁、判断失误。”
“有点意思。”铁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刀路数特殊，得把念力丝封在刀锷云纹里，再用流炎金铺脉络，才能让火灵与念力互通。流炎金这东西，千锤坊每月小拍有得卖，你去拍来便是，对你这身家，该不算难事。”
凌栖迟笑了笑，没接话——龙骸谷搜来的储物袋里，极品灵石堆得像小山，六百上品灵石不过是九牛一毛。她转向闻厌：“你呢？”
“求极致的锋锐与通明，能承载剑意，破妄斩邪。”闻厌言简意赅。
铁老抓起太初剑魄石，对着天光眯眼细看。石芯深处，仿佛有微缩的星河在缓缓流转，光晕灼热。“这石头是天生剑魄，万金难求。”他放下石头，又掂了掂雷源精，“雷霆至刚至暴，与这灼烈石魄相冲，直接熔炼必崩。得用虚空星纹壳调和，这东西生于星纹兽甲壳核心，性中正平和，能稳得住躁动灵魄。”
“何处可寻？”闻厌眉头微蹙。
“碎星渊。”铁老道，“那儿星力紊乱，星纹兽藏在极深处，几十年不现世一回。不过最近星力潮汐异常，百里家族放了风声，招募好手猎兽，事成后分星纹壳。”他看向凌栖迟，“你这刀，得你亲自用丹火日夜温养胚体，最少三个月，不能离炉太远。”
凌栖迟还没说话，闻厌已收起材料：“我去碎星渊。”
“我跟你。”
“你留下。”闻厌打断她“刀是你的根本。”
凌栖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枚传讯玉符递过去：“有事传讯，别死在外头。”
闻厌接过玉符，指尖摩挲了两下，塞进怀里：“管好你自己。”
“我肯定管得好！”凌栖迟抬高声音，“等你回来，我不仅刀炼成了，修为还能再蹿一截！”
闻厌没接话，只朝铁老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凌栖迟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猛地转回身：“前辈，拍卖会在哪儿？”
“第二条街，挂两盏红灯笼那家。”铁老头也不抬，正将一块龙骨碎片夹入炉中，“快去快回，火候不等人。”
凌栖迟点头，拔腿便走。绣球在她肩头“吱吱”叫着，小爪子指向拍卖会方向，显然已经感知到了流炎金的气息。
千锤坊的拍卖会比她想象中更随意，露天院子里摆着几十张条凳，来的多是行家。流炎金果然有，指甲盖大小一块，暗红色，在日光下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起拍价三百上品灵石，凌栖迟直接举价：“六百。”
旁边络腮胡汉子瞪她：“小丫头疯了？这成色不值这个价！”
“急用，等不起。”凌栖迟面色不变，随手甩出六百上品灵石，干脆利落。那汉子见状，只能悻悻闭嘴。她从管事手中接过流炎金，触手温热，绣球凑过来嗅了嗅，小脑袋点了点，像是在说“成色不错”。
回到铁老铺子时，炉火已然烧得极旺。铁老正用铁钳夹着龙骨，在火焰中缓缓转动。“东西拿来。”他头也不回，将流炎金丢进熔炉，“你过来控火，要稳，不能让温度忽高忽低。”
凌栖迟上前，指尖丹火燃起，小心翼翼地汇入炉中。炉火瞬间变得温顺起来，焰心凝成一束，精准地包裹住龙骨与流炎金。
“你这控火功夫，倒是罕见。”铁老瞥了一眼，“丹修大多按部就班，你倒像是跟火打了半辈子交道。”
“火就是火。”凌栖迟盯着炉中渐渐软化的龙骨，“炼丹是驯它，打铁也是驯它，知道它什么时候想撒野，什么时候该听话就行。”
铁老“嘿”了一声：“有点道理。想当年我在流云宗，就是看不惯那些老顽固死守规矩，才跑出来的。炼器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顺手、管用，就是好东西。”
自此，凌栖迟的日子便定了型。白日里，铁老掌锤塑形，她控火温养，两人偶尔闲聊，铁老会讲些宗门旧事，或是炼器的窍门；夜里，她回到客栈，借着地火灵脉修炼，绣球则趴在窗边，时不时尝试感知闻厌的气息，却始终只有一片模糊的紊乱灵力。
日升月落，锤声叮当，炉火明灭。
第一个月过去，刀胚已显露出长约四尺的直刀模样，通体暗红，表面浮动着龙鳞般的纹路。凌栖迟修为水到渠成突破至筑基五层，灵力总量与精纯度皆显着提升。铁老看着刀胚，点头道：“你这刀，已有三分龙威，再炼下去，怕是能成为你的本命法宝。”
“本命法宝？”凌栖迟好奇，“那是什么？”
“与你气息相通，生死与共的器物。”铁老抡起铁锤，“你用丹火日夜温养，它已沾了你的灵性。等刀成之日，你以精血认主，它便能随你心意而动，甚至能护你周全。”
第二个月，铁老开始在刀身上镌刻导灵符文。每一道符文都需凌栖迟以丹火小心渗透，确保与龙骨融为一体。她偶尔会试着催动传讯玉符，却始终没有回应。铁老见她神色落寞，打铁的间隙道：“碎星渊凶险，那小子既是剑修，自有保命的本事。你与其担心，不如专心炼刀，等刀成了，他若真有危险，你也有能力去救。”
凌栖迟点点头，将心思重新投入炉火中。只是夜里修炼时，她会让绣球多留意坊间消息，那些关于碎星渊的零碎传闻，都被她默默记在心里。
第三个月，第四个月……修仙界的异象越来越多。落霞泽秘境现世，玄冰原冰炎并蒂莲出世，流沙海古城虚影浮现，十万大山妖兽躁动。凌栖迟听着这些消息，心里隐隐不安，却依旧每日炼刀、修炼，只是控火时，丹火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颤动。
第五个月，那缕念力丝成功封入刀锷云纹，刀身符文彻底熔铸完毕。凌栖迟的修为已至筑基五层巅峰，灵力充盈鼓荡，只待一个契机便可冲击六层。
第六个月，刀成。
出炉那一刻，并无惊天动地的异象，却见铁老铺子方圆半里之内，所有燃烧的炉火都齐刷刷矮了一瞬，紧接着微微朝着铺子方向倾侧，宛如万火朝宗。
铁老赤着上身，皮肤被高温烤得通红，双手捧着刀，走到铺子中央。那刀长四尺三寸，狭直修长，带着流畅的弧度，通体呈暗沉内敛的赤红色，宛如冷却的熔岩，表面密布着龙鳞状纹路。刀刃处凝着一线极细的金红锋芒，日光下不刺眼，却透着慑人的灼意。刀锷云纹深处，一缕暗色流光缓缓盘旋，正是那念力丝。
“刀已成，该有个名号。”铁老将刀递过来。
凌栖迟入手温润微沉，心念微动，一缕丹火渡入刀身——“嗡……”清越的刀鸣骤然响起，压过了满街的叮当声，刀身金红光芒大盛，铺子里的温度急剧攀升。她指腹抚过刀身，感受着其中与自己同源的灼热力量，轻声道：“星火虽微，可燎万原。便叫‘燎原’吧。”
“好名字。”铁老点点头，“此刀与你丹火同源，又封了念力，你冲击筑基六层时，可借它之力，必能事半功倍。”
凌栖迟眼睛一亮。她握着燎原刀，丹田内的灵力瞬间沸腾起来，与刀身的火灵之力产生强烈共鸣，之前迟迟未到的契机，此刻竟清晰无比地浮现。
她付清尾款，又额外取出五十枚极品灵石推过去：“这半年，多谢前辈尽心。”
铁老也不客气，大手一扫将灵石收起，转身去摸酒坛子：“刀成了，想去哪儿便去。你这燎原刀，也够你闯一闯碎星渊了。”
传讯玉符依旧毫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