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小轿汇入人流,悄无声息地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市集恢复喧嚣,但林弈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那灰衣汉子解围的方式,那顶适时离去的小轿,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情急之下的胡诌,恐怕是撞上了某位真正不愿显露行迹的人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贵人心思,最重要的,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转机。
黑老三的威胁暂时解除,先前被吓走的顾客,又有些胆大的重新围拢过来,好奇地打听那神奇的“琥珀糖”还有没有。林弈定了定神,压下心中杂念,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向众人解释今日已然售罄,若各位不弃,明日此时,他会再来。
虽然没有立刻买到,但众人的兴趣已被充分勾起,纷纷表示明日一定来买。林弈趁机又宣传了一番糖膏的独特之处,加深印象。
离开市集,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揣着那沉甸甸的九十文钱,先去了一间信誉尚可的药铺。他没有再买那些廉价的药渣,而是根据原主记忆里一个还算靠谱的方子,咬牙买了一剂成分相对足量的汤药,花去了六十文。又去米铺,买了些品质稍好的粟米和一小块猪油,剩下的二十多文钱仔细收好。
当他提着药材和粮食回到那间破败的寒窑时,天色已近黄昏。寒风依旧,但当他推开那扇勉强遮风的破门,看到父亲林远山因听到动静而投来的、带着担忧和期盼的目光时,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弈儿……你……你回来了?”林远山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少了些死寂,多了些生气。他显然闻到了药材和米粮的味道,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爹,我回来了。”林弈放下东西,走到炕边,脸上露出一个轻松些的笑容,“今天运气好,卖糖的钱除了买药和米,还有剩余。您放心,王家的债,儿子有办法了。”
他没有细说市集上的惊险,只是将新买的药材拿出来,“这次买了些好药,您按时服用,身子一定能好起来。”
林远山看着儿子手中那包明显比往日扎实不少的药材,嘴唇哆嗦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褶皱的脸颊,他紧紧抓住林弈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好……好……我儿有出息了……”
这一刻,林弈心中也百感交集。这声“有出息”,包含了原主父亲多少辛酸与期望。他反手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坚定地说:“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晚,破窑里第一次飘起了真正意义上的米香和油香。林弈用新买的粟米和猪油,熬了一锅浓稠的米粥,虽然依旧简单,但对久未尝油腥的父子二人来说,已是无上美味。喂父亲喝下热粥和煎好的汤药后,林远山的脸色似乎都红润了一些,咳嗽也减轻了不少,早早便沉沉睡去,眉宇间舒展开来。
收拾停当,夜色已深。寒风依旧从门缝墙隙钻入,但窑洞内因那锅热粥和跳跃的灶火,竟有了一丝难得的暖意。林弈没有休息,他小心地拨亮那盏唯一的、灯油已快要见底的油灯,将灯火捻到最小以节省灯油。
微弱如豆的灯火下,他翻出了原主视若珍宝的几本旧书——《三字经》、《百家姓》、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论语》以及一些抄录的时文范文。书页泛黄,散发着霉味,却是这个寒门学子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阶梯。
明日,他还要继续制作、售卖糖膏,必须在最后期限内凑足十两银子,彻底解决王家的麻烦。但之后呢?仅仅依靠卖糖,或许能勉强维生,却无法真正改变命运,无法让父亲安享晚年,更无法应对这个时代可能出现的更多风险。
科举,是这个时代寒门子弟鱼跃龙门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的途径。原着读书多年,底子还在,而自己来自现代的灵魂,或许在思维广度、逻辑分析和对人情世故的理解上,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视角。
县试,近在眼前。这不仅是原主的执念,也成了林弈为自己规划的第一步。他需要这个功名,哪怕只是一个秀才的身份,也能带来实质性的改变——见官不跪,免役免税,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平头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潜心阅读。先是温习原着熟悉的经义,理解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行文规范,然后尝试用自己的理解去分析范文的结构、破题的技巧。寂静的寒夜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相伴。
……
与此同时,县城一处不显眼却戒备森严的行馆内。
学政周文渊并未休息,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着几份刚送来的文书。烛光映照着他清癯的面容,神色平静。那名曾在市集出现的灰衣汉子,此刻正恭敬地站在下方,低声禀报。
“大人,已查清。那卖糖少年名叫林弈,年方十八,是本县已故林秀才远山之子。林家原本尚可,后家道中落,林秀才病重缠身,负债累累。近日,那林弈不知从何处习得一手制糖奇术,以此售卖,方得喘息之机。其父病重,林弈侍疾甚谨,街坊皆言其孝。”
信息很简单,一个典型的寒门孝子挣扎求存的故事。
周文渊听完,未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想起白日里那少年面对地痞时的镇定自若,那番巧妙借势的言辞,以及那味道纯净奇特的糖膏。
“寒门学子,孝心可嘉,身处逆境,却能另辟蹊径,以巧技谋生,且不失风骨……”周文渊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之色,“面对胁迫,知进退,懂周旋,而非一味蛮干或屈从……此子心性,倒不似寻常迂腐书生,亦非唯利是图之辈。”
他身为学政,职责所在便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人才不止于死读诗书者,有急智,通实务,明事理,知变通,同样难得。这林弈,虽身处微末,却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隐隐透出些许不凡的光泽。
“县试在即……”周文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且看他能否把握住这第一步吧。若真有才学,倒也不失为一棵……可造之材。”
他并未打算立刻做什么,到了他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需考量。给予过多的关注,有时反是拔苗助长。一切,还需看那少年自己的造化与实力。县试,便是第一块试金石。
行馆内烛火摇曳,学政大人的低语消散在空气中。而寒窑之内,灯火如豆,少年埋首书卷,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他只知道,三日之约即将到来,十两银子必须凑齐。而之后,那条名为“科举”的漫漫长路,正等待着他去跋涉。
他的人生轨迹,已在一位大人物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浅浅的涟漪。而县试,将是他凭借自身力量,驶向未知远方的真正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