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开印首日。晨雾还未散尽,司礼监太监已捧着黄绫卷轴立在翰林院中庭。当“漕运总督亏空案”六字从太监口中念出时,连徐谓仁都险些打翻茶盏——这是先帝朝就悬而未决的巨案,牵扯三任漕督、五位尚书,卷宗能塞满整间档案房。
“陛下口谕,”太监的声音尖利如锥,“着林弈以尔之法,理清头绪。限期三月。”
林弈躬身接旨时,看见传旨太监袖口露出的半截金锁——那是内库的印记。他立即明白,皇帝不仅要他查案,更是在试探新政能否切开官场最坚硬的顽石。
案件移交的场面令人窒息。二十七个包铁木箱被锦衣卫抬进档案房,箱盖开启时霉味扑鼻。最早的文件可追溯到景和初年,账册虫蛀严重,漕粮数目被多次涂改,更有整本验粮记录不翼而飞。
“这是往火坑里跳啊!”张承连夜翻看卷宗,指着永昌八年的运粮单,“同一批漕粮,在淮安核验是十万石,到通州就变成八万石——这消失的两万石,二十年来无人敢追查。”
更棘手的是人证。当年经手的仓官七成已“病故”,三位关键账房先后“失足落水”,连参与查案的御史都外放蛮荒。现在朝中多位重臣,当年都曾在此案中获益。
林弈的通政值房很快成了蛛网中心。
三皇子派人送来“历年漕运人事变动录”,五皇子递来“相关官员田产清单”,二皇子则暗示“可提供水师护卫”。他收下所有资料,却在回帖上统一写道:“臣当依律核查。”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二月初。当他把三十年漕运数据制成流线图时,发现每年亏空都发生在漕船过淮安闸后的第七日。更蹊跷的是,这些船都在徐州码头补充过“压舱石”。
“压舱石?”他深夜叩开徐谓仁府门。老学士从病榻上坐起,颤巍巍打开暗格里的《漕帮秘闻》:“那是黑话...指夹带的私盐!”
惊天秘密浮出水面:有人用漕船运私盐,到徐州码头卸货后,需用砂石压舱。为填补卸货造成的吃水差,便在清点漕粮时虚报损耗。
但如何取证?现任漕运总督是刘俨的堂兄,徐州知府乃首辅门生。林弈突然调阅近三年所有漕船维修记录,发现“补换压舱石”的报账高达白银九万两!
“明日开漕运议事。”他吩咐书吏,“要今年所有漕船的满载吃水数据。”
三月十五的议事堂火药味十足。当林弈抛出吃水数据,指出三艘漕船空载吃水异常时,漕运总督当场摔了茶盏:“黄口小儿!可知漕船吃水关乎天象潮汐?”
“那便请监天正。”林弈展开自制的《漕运水文图》,三十年的潮汐记录与吃水变化严丝合缝,“唯有载货骤减,吃水才会在风平浪静时陡降三尺!”
满堂死寂中,他抛出更致命的证据:从河道衙门废纸堆里翻出的“压舱石领用单”,盖着徐州知府的大印。
案件突破的消息传来时,皇帝正在西苑赏梅。他掰断一枝红梅,对司礼监说:“告诉那小子,朕要的不是半张网。”
压力骤增。当夜有刺客潜入档案房,却被林弈预设的机关所伤——他早将核心证据分散藏在寒门官员家中。更凶险的是次日朝会,十七名官员联名弹劾他“构陷大员”。
转折发生在谷雨。林弈突然请求提审已关押十五年的老账房。在特制的“数据比对表”前,老人终于崩溃,供出关键线索:所有亏空账目都经同一个人的手——
“前户部侍郎,现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慎思。”
满朝震动!这位素有“清流楷模”之名的老臣,竟是巨案核心!
皇帝在乾清宫单独召见林弈时,案头摆着新制的《漕案关联图》。丝线从杨慎思延伸向三位皇子、两位阁老,甚至触及宫闱。
“朕若让你继续查...”老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
“臣需要三样东西。”林弈抬头,目光如炬,“陛下的耐心,新政的利剑,和...扫清尘埃的决心。”
宫灯摇曳,将君臣的身影投在《江山万里图》上。那一刻林弈明白,他查的不再是陈年旧案,而是大炎朝积重难返的痼疾。
当他捧着御赐的尚方剑走出宫门时,看见徐谓仁站在夜风中,手中捧着太宗皇帝编纂的《肃贪纪要》。
“三十年前,先帝也曾想动漕运。”老学士的声音散在风里,“那夜之后,三位查案大臣再没出现过。”
林弈握紧剑柄。尚方剑很沉,但比它更沉的,是那些压在漕粮下的冤魂,和皇帝最后那句叹息:
“不要让朕...再等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