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士及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坦然,淡淡地说道:“昨夜,我大哥宇文化及、二哥宇文智及曾来寻我,欲带我一同逃亡山东。我…拒绝了。他们便将我打晕,捆缚于房中。待我醒来,已是人去楼空。至于他们如何谋划,逃往何方,士及…确不知情。”
“拒绝?你为何拒绝?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窦建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他俯下身,几乎贴着宇文士及的脸,恶狠狠地问道,“是觉得跟着本王这‘泥腿子’没前途了?还是…等着向你那新主子杨勇邀功请赏?!”
“都不是。”
宇文士及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越过窦建德愤怒扭曲的脸,仿佛看向虚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绝与悲哀,说道:“我宇文士及,生是大隋之臣,死亦是大隋之鬼。隋帝…陛下杨勇,不日将兵临洺州城下,士及…岂有再背主潜逃之理?”
“大隋之臣?哈哈哈!”
窦建德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嘶哑癫狂的大笑,笑声在狭小的地牢里回荡,震得火苗都一阵摇曳。
他猛地止住笑声,脸上只剩下刻骨的嘲讽与轻蔑,“宇文士及!你宇文家出了宇文化及这等弑君篡位、罄竹难书的乱臣贼子!你大哥在江都龙舟之上,亲手勒死了杨广!你二哥是帮凶!你们宇文家,早已是乱臣贼子的代名词!你还有脸在这里说什么‘大隋之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宇文士及的心上。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被赤裸裸撕开的、血淋淋的家族耻辱和内心最深的痛楚。
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夏王…所言…都是事实…我宇文家……”
说到此处,宇文士及的声音不由得哽咽了。
他停顿片刻,带着巨大的悲怆,继续说道:“家门不幸…出了此等…罔顾人伦、悖逆君父的…孽障!此乃我宇文家…万世难赎之罪!”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燃烧的悔恨与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正因为如此…我宇文士及…才更不能走!”
他挣扎着想要挺直脊梁,铁链哗啦作响:“我留下,便是要…为我那罪孽深重的大哥…为我宇文家…赎罪!待陛下…兵临城下,纵然…纵然将我千刀万剐…悬首洺州城门…以谢天下…我…亦无怨无悔!只求…只求以此残躯…稍赎宇文家…万分之一罪愆!”
他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扫过窦建德和他身后那些脸色各异的臣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劝诫:“夏王!还有诸位!黎阳津一战,陛下天威…诸位难道还看不明白吗?那火炮轰鸣,如天雷降世!那火枪齐射,如死神收割!人力…岂能抗天威?!洺州…守不住的!与其负隅顽抗…徒增杀孽…不如…不如开城归顺大隋朝廷!陛下仁德…或可…或可免诸位一死啊!”
“住口!!”
窦建德尚未开口,一旁的高雅贤早已按捺不住,双目赤红,猛地拔出佩刀,刀锋直指宇文士及的咽喉,厉声咆哮:“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你这弑君逆贼的狗崽子,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大王!请将此獠立斩于此,以儆效尤!”
“杀了他!” “剁了这狗贼祭旗!” “臣请大王速斩此獠!”
崔君肃、张玄素等人也群情激愤,纷纷鼓噪。
宇文士及那番“守不住”、“归顺免死”的言论,如同尖刀戳破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幻影,激起了强烈的恐惧和反弹。
一时间,地牢内杀气弥漫,刀光映着众人狰狞扭曲的脸。
宇文士及却闭上了眼睛,引颈待戮,脸上竟是一片解脱般的平静。
“够了!” 窦建德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盯着地上闭目待死的宇文士及,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愤怒、不屑、嘲弄…最终,竟奇异地沉淀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却斩钉截铁:“此人…倒还有几分骨气和担当,算是条汉子!把他押下去,关起来!严加看管!待本王…破了杨勇,再行发落!”
他终究没有杀宇文士及。
或许,在这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时刻,宇文士及那甘愿留下为家族赎罪、引颈就戮的姿态,反而触动了窦建德心底深处那属于草莽豪杰的一丝共鸣。
士兵粗暴地将宇文士及拖走,铁链声渐渐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地牢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火把噼啪的燃烧声。
窦建德颓然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宇文士及的话,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
“守不住…归顺免死…天威…” 他喃喃自语,眼中那刚刚因暴怒而燃起的火焰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恐惧。
但旋即,耳边似乎又隐约传来黎阳战场上沉闷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战鼓声时,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被逼入绝境的愤怒与不甘——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
…………
三日后的清晨,浓重的、带着硝烟预兆的雾气笼罩着洺州城。
窦建德身披那件曾经象征着他无上威权的玄色重甲,在宋正本、崔君肃、张玄素、高雅贤等人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洺州南门城楼。冰凉的甲叶紧贴着内衬的棉袍,却丝毫无法驱散他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
城下,是噩梦重现的景象。
隋军的营盘如同黑色的森林,无边无际地蔓延到视野尽头,将洺州城彻底围成一座孤岛。
一面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龙纹的玄黑旗帜在肃杀的秋风中狂舞,如同死神的招魂幡。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排列在阵前,如同钢铁巨兽般沉默蹲伏的火炮,以及火炮后方,那一片片肃立如林、手持泛着幽冷金属光泽长管的黑衣火枪兵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