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之地,气候湿热,山高林密,消息传递远比北方迟缓,但也终究是到了。
一处靠近溪流的俚人村寨,古榕参天,藤蔓垂落。
寨中空地上,篝火余烬未熄,几名身上带着刺青、头发蜷曲的俚人老者,围坐在一起。
他们中间,摆着一份皱巴巴的《隋报》,是路过的汉人行商带来的,虽已残破,但头版的图画和大字依然清晰。
一个懂些汉话的俚人青年,正结结巴巴地,连比划带猜地,向长老们解释着上面的内容和图画。
“汉人的……大皇帝……在……在地上……干活?”
一个脸上布满皱纹、耳戴巨大银环的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用干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画中杨勇的身影,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那青年用力点头:“是,阿公!报纸上说,他亲自……种地!还说,以后要少收粮税,多修水渠!”
老者沉默了,另外几位长老也面面相觑。
他们世居岭南,受够了历代汉人官员的盘剥和欺压,也见惯了那些高高在上、视他们如蛮夷的汉人老爷。
何曾听说过,汉人的皇帝,会去做只有最穷苦的俚人奴隶才会做的农活?
“这个皇帝……好像,不太一样?”另一个较为年轻的长老迟疑着开口。
“会不会是骗人的?”有人怀疑。
最先开口的老者缓缓摇头,他望着寨子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喃喃道:“画都画出来了……汉人最重脸面,他们的皇帝,应该不会用这种事骗人吧?如果他真的重视种地的人,对我们俚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光。
或许,这个新的汉人皇帝,会带来一些改变?
而在岭南豪帅林士弘那充斥着兵器和兽皮装饰的军帐中,气氛则要粗野得多。
“呸!装模作样!”
林士弘将喝空的酒碗砸在地上,瞪着牛眼,指着被他随手扔在角落的报纸:“他杨勇要是真喜欢种地,跑来打老子作甚?老子在岭南过得逍遥快活,不惹他,他倒来惹老子!”
他麾下的一名心腹头目,捡起报纸看了看,咧着嘴笑道:“大哥说得对!这皇帝老儿就是假仁假义!咱们岭南山路难行,瘴气弥漫,他的火器到了这里就是烧火棍!他敢来,兄弟们就用弓箭和毒弩招呼他!”
“对!让他有来无回!”
“大帅,我想抢了他的金锄头!哈哈哈!”
帐内响起一片哄笑和鼓噪声,充满了桀骜不驯的气息。
然而,在一片喧嚣中,也有较为清醒的人。
一个穿着半汉半夷服饰、像是军师模样的人,仔细看着报纸上关于“优待归顺者”和“清查隐田、兴修水利”的内容,眉头微蹙。
他凑近林士弘,低声道:“大帅,杨勇此举,虽是作秀,然其意在长远。他若能真的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则根基愈发稳固。届时,若其全力南顾,只怕……仅凭地利,难以久持啊。况且,汪华、沈法兴等人例子在前,归顺似乎也……”
林士弘脸上的狂放之色稍敛,他抓起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兽肉,狠狠咬了一口,咀嚼着,目光闪烁不定。
他何尝不知杨勇势大?
只是要他放弃如今土皇帝般的生活,去洛阳当个束手束脚的什么侯爷,他实在不甘心。
“再看看!再看看!”
他烦躁地挥挥手,不耐烦道:“让兄弟们把守好关卡,多备滚木礌石!他杨勇要是真敢来,先打过再说!”
【长安,秦王府】
春寒料峭,秦王府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依然驱不散李世民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他面前的书案上,并排摆放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来自北方边境的最新军报,突厥与梁师都的联军调动愈发频繁,小规模冲突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
另一份,则是刚刚送抵长安的最新一期《隋报》,头版那幅巨大的亲耕图,以及旁边那篇文辞并茂的报道,显得格外刺眼。
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坐在下首,两人的目光也都落在报纸上,面色沉静。
“克明,你怎么看杨勇这番……表演?”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杜如晦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此绝非简单的表演。杨勇深谙民心向背之道。他借此举,至少达成三重目的:其一,昭告天下,其重视农桑,体恤民力之国策,此乃固本培元之基,可收天下农户之心;其二,借‘严查隐田’、‘整顿吏治’,震慑地方豪强,清理积弊,强化中央权威;其三,以此亲民形象,与我大唐……乃至天下其他势力,形成鲜明对比,占据道德与舆论制高点。此乃……阳谋。”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让书房内的气氛更加沉闷。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接口道:“克明所言极是。如今洛阳那边,怕是万民称颂,士气高昂。反观我大唐,北有突厥压境,内部……唉,太子与齐王依旧掣肘,陛下在战和之间犹豫不决。民间已有流言,说隋帝重民生,而我朝……只顾内斗。”
“可恶!”李世民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响。
发泄过后,他冷静了下来,缓缓说道:“难道我大唐就不知道民心重要?就不知道农桑是根本?可如今这局面,强敌环伺,内部倾轧,我纵有千般想法,万般抱负,又如何施展得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索。
“杨勇……他确实走了一步好棋。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天下归心。”
李世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以及更深的忌惮:“他如今稳坐洛阳,一边整顿内政,积蓄力量,一边等着我们与突厥拼个两败俱伤,再等着南方诸势力在恐惧中分化瓦解……好一个稳坐钓鱼台!”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无论如何,北疆之战已不可避免!我们必须先渡过眼前这场危机!至于杨勇……待我大唐解决了突厥之患,内部稳定之后,再与他好好较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