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落下,映照着朔方城下这片即将被更加浓稠的鲜血浸透的土地。
朔方城北三里之外,广袤而略显荒凉的原野,此刻已被密密麻麻、肃杀森严的军阵所覆盖。
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即将决定北疆乃至天下命运的土地上,蒸腾起扭曲视野的热浪,也映照着无数兵刃铠甲反射出的刺眼寒光,仿佛在地面铺开了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
一方,是刚刚经历长途奔袭、星夜兼程而至,却依旧保持着严整阵型、士气如虹的大隋皇帝亲征主力。
十万大军,依循严谨的阵法肃然列阵。
最前方是厚重的步兵方阵,长枪如林,铁盾如墙;
两翼则是精锐骑兵,人马俱甲,沉默中透出雷霆万钧之势;
中军位置,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支身着深色军服、背负奇特长管火枪的神策军,他们眼神冷静,动作划一,如同蛰伏的猛兽,散发着与其他部队迥异的、基于绝对技术自信的沉稳杀气。
而在这庞大军阵的最核心,那面玄黑色为底、上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五爪金龙的巨大皇帝龙纛,在微风中缓缓拂动,旗下,八匹神骏白马所牵引的奢华御辇已然停驻。
但此刻,辇上并没有见到杨勇。
他已经换乘了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照夜玉狮子”,立于全军之前。
今日他穿着一套特制的明黄色龙纹戎装。
这套戎装既保留了帝王的威仪,又以精良的皮革和关键部位的金属护甲强化了防护,剪裁利落,便于行动。
他未戴沉重的金冠,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额前系着一条玄色额带,更显干练。
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身躯和那身明黄戎装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与身后玄黑为主色调的大军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成为了整个大隋军阵无可争议的灵魂与核心。
他的面容沉静,目光平视,遥遥望向对面那一片喧嚣与混乱并存的敌军阵营,深邃的眼眸中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淡然。
与隋军井然有序、肃穆如山的气氛形成尖锐对比的,是三里之外的突厥与西梁联军大营。
连续数日猛攻朔方不下,已然消耗了他们大量的锐气和体力,王庭被袭的消息如同噩梦般缠绕着每一个突厥士兵,而西梁军更是士气低迷,伤亡惨重。
营寨显得有些杂乱,士兵们仓促集结,队形远不如隋军严整,那些来自草原的突厥骑兵虽然依旧彪悍,眼神中却少了往日南下劫掠时的肆无忌惮,多了几分面对未知强敌的警惕与躁动。
西梁士兵则大多面带惧色,窃窃私语,若非身后有突厥督战队的弯刀威慑,恐怕早已军心涣散。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杨勇轻轻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向前缓行十余步,脱离本阵。
李靖、尉迟恭、程咬金等大将下意识地想要劝阻或跟随,却见杨勇微微抬手,示意他们止步。
他独自一人一骑,立于两军阵前那片空旷的缓冲地带,目光如电,扫过联军阵前那面巨大的狼头纛,以及其下那个身着金甲、身影魁梧的突厥可汗,还有旁边的西梁皇帝。
运足了中气,杨勇的声音并不如何声嘶力竭,却清晰地、如同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回荡在数十万人的耳畔,甚至压过了战马的嘶鸣和旗帜的猎猎作响:
“突厥,处罗可汗,俟利弗设!”
他直呼其名,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诘问。
“尔等世居塞外,本可牧马放羊,安居草原。然狼子野心,屡犯我中原边境,屠戮我汉家子民,掳我财货,淫我妇孺!铁蹄所过,尸横遍野,村舍为墟!关中之地,万千汉家百姓冤魂未息,尔等手上沾满血腥,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今日,竟还敢倾巢而来,围我城池,是欺我大隋无人耶?还是以为,这煌煌天威,已斩不断尔等贪婪的爪牙?!”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联军士兵,尤其是那些知晓关中暴行的突厥人心上,不少人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锐利如刀的目光。
处罗可汗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握着金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杨勇的目光随即转向梁师都,语气中的冷意更甚:
“梁师都!你本隋臣,世受国恩,不想着报效朝廷,安定地方,反而趁天下纷乱,聚众为匪,割据称帝,行同叛逆!引突厥豺狼入室,戕害同胞,为虎作伥!尔之罪孽,比之突厥,犹有过之!今日竟还有颜面,立于这王旗之下,与异族合流,欲行那覆灭宗庙、荼毒桑梓之举?尔可知,‘汉奸’二字,千载之下,亦将刻于尔之碑上,遗臭万年!”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梁师都和他身后那些西梁将领的脸上。
梁师都面皮涨得发紫,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戳穿痛处的恼怒,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
一些尚有廉耻之心的西梁士兵,更是面露惭色,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杨勇这先声夺人的一番诘问,不仅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更是在心理上给了联军,尤其是其首脑人物沉重的一击。
处罗可汗眼见己方士气受挫,心中又急又怒。
他知道不能再让杨勇说下去,猛地一提马缰,冲出本阵,金刀遥指杨勇,用带着浓重胡音、却同样能让双方前线将士听清的汉语,声音嘶哑地吼道:
“杨勇!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徒污人耳!”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不屑与狂傲,以掩盖内心的震动:“你说我等残暴?哼!草原法则,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汉人自诩仁义,可干得又是何等勾当?派遣偏师,偷袭我王庭,焚我草场,掳我妻子!此等行径,与鼠窃狗盗何异?也配称英雄好汉?也配在这两军阵前,妄谈天威?!”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怨毒尽数倾泻出来:“你若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个配得上这万里江山的皇帝,就别光靠那些奇技淫巧的妖器和躲在城墙后面!可敢与我草原勇士,真刀真枪,在这旷野之上,公平较量一番,手底下见个真章?!让长生天和这几十万双眼睛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这便是赤裸裸的激将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