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四年,七月。
距离那场席卷长安、几乎倾覆大唐的“轩辕劫”,已过去月余。
夏日的阳光炽烈地洒在长安城的朱甍碧瓦之上,却难以完全驱散那场浩劫残留的痕迹。皇城之内,许多宫殿依旧可见修补的脚手架,被妖化扭曲的建筑虽已失去活性,但其怪诞恐怖的形态仍需时日慢慢拆除重塑。朱雀大街上,往日摩肩接踵的繁华景象尚未完全恢复,行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以及一种对晴朗天空近乎贪婪的眷恋。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帝国亦需前行。
今日的大明宫,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历经劫难幸存下来的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依序肃立于含元殿前巨大的广场之上,神情庄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新刷油漆的味道,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深植于砖缝之间的淡淡焦糊与血腥气。
钟磬齐鸣,雅乐高奏。
一场迟来却至关重要的仪式——新皇登基大典,正在举行。
李隆基(已更名为李玄宗,但史书通常以其登基后的年号“开元”称之)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垂十二旒的冕冠,缓步踏上含元殿前那长长的、仿佛通往天界的龙尾道。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年轻的面庞在旒珠的遮掩下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那紧抿的嘴角和深邃的眼眸,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坚毅。
他走到御座之前,转身,面向百官,面向劫后余生的长安,面向整个大唐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滚滚而来,震动着空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期盼,以及对新君的铁血手段与力挽狂澜(至少明面上如此)的敬畏。
李隆基,不,此刻起已是唐玄宗,缓缓抬起双手,接受朝拜。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臣工,扫过那些依旧带着修补痕迹的宫殿,最终投向遥远的天际。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翻涌的,并非志得意满,而是那夜丹凤门上冰冷的决断,是太液池底那最终照亮天地的混沌光柱,是那场净化一切、却意味着永别的光雨。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御座,并非仅仅来自于宫廷政变的胜利,更浸透着难以言说的牺牲与守护。这份皇冠,重逾千钧。
“……妖邪乱政,祸国殃民,幸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终拨乱反正……”翰林学士宣读的即位诏书,用华丽而隐晦的辞藻将那场惊心动魄、远超常人理解的妖劫,定性为了“韦后乱政”及其党羽的“邪术惑众”,并将平定之功归于新皇的英明神武与上天的眷顾。
这是对外的说法,是稳定人心、维护李唐正统的必要叙事。真正的真相,注定只能封存于极少数人的记忆深处,或许还会演变成模糊的传说,流传于街头巷尾,最终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玄宗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聆听着诏书,目光沉静。他开始颁布新政,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抚恤战乱中死伤的军民,重用姚崇、宋璟等贤才,一系列举措雷厉风行,展现出一代雄主的气象,引得百官心中稍安,对未来再生出几分希望。
盛大的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庄严肃穆,气象万千。一个新的时代,似乎正随着这位年轻帝王的登基,缓缓拉开序幕。
与此同时,长安城西,开远门外。
远离了皇城的喧嚣与典礼的隆重,这里显得有几分冷清。官道旁的长亭已然在之前的动乱中损毁大半,尚未修复,只余几根焦黑的木桩和残破的石基。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废墟旁。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身形挺拔,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当微风偶尔拂起斗笠的边缘,才能隐约看到其下左颊一道淡化的、却依旧显眼的疤痕。
正是秦昭。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苍白,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与周围的草木尘埃融为一体。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后又饱含痛苦与挣扎的眼眸,此刻却变得如同古井深潭,平静,幽远,带着一种勘破生死宿命后的淡然,以及一丝深藏的、无法磨灭的疲惫。
他并没有在那终极的“斩因果”中彻底湮灭。在血刃贯穿心脏、发动那斩断一切之力的刹那,女娲石中蕴含的那一丝绯烟残存的至善至纯的念力,与他自身蜕变后的混沌本源发生了最后的、奇迹般的共鸣,护住了他一丝真灵不灭。加之镜花仙子散道化雨时,那蕴含磅礴生机的光雨有一部分主动融入他濒死的残躯,这才将他从彻底的消亡边缘,极其艰难地拉了回来。
只是,那场牺牲太过彻底,他的道基几乎全毁,一身通天修为十不存一,与凡人无异。且那“斩因果”的一刀,也斩断了他与过往的太多联系,包括那显赫却沉重的“斩妖人”宿命。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普通人。
他的目光,并未望向皇城方向那隐约传来的典礼乐声,而是静静地看着身旁。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孩子穿着一身干净的小布褂,眼睛又大又亮,充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好奇与一点点怯生生的依赖。然而,在他那乌黑柔软的头发间,却极不协调地、天真无邪地……竖着两只毛茸茸的、时不时还会轻轻抖动一下的——
白色狐耳。
这孩子,是玉面狐在清理几乎彻底毁灭的轩辕坟废墟时,于最深处一处被强大守护结界保护的秘窟中发现的。当时这孩子处于一种奇特的沉眠状态,周身散发着纯净无比的青丘狐族气息,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让玉面狐感到熟悉又心碎的魂力波动……属于绯烟的波动。仿佛是她最后一点纯净的本源,在冥冥之中找到了这样一个奇特的载体,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玉面狐将孩子带来交给了秦昭。她深知,自己虽已摆脱始祖控制,但青丘狐族与人类世界的隔阂与恩怨并非一朝一夕能化解,她需要回去重整族群,这孩子跟在秦昭身边,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更何况,这孩子与绯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也注定了他与秦昭之间的缘分。
秦昭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秦念”。
此刻,小秦念似乎有些站累了,伸出小手,轻轻拽住了秦昭的衣角,仰起小脸,软糯地唤了一声:“爹爹……饿……”
秦昭低下头,斗笠下的目光落在孩子那对显眼的狐耳上,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爱,有痛楚,有对往昔的追忆,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温柔。他缓缓蹲下身,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还温热的胡饼,递到孩子手里。
“吃吧。”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温和。
看着小念乖巧地啃着饼,狐耳因为满足而微微晃动,秦昭的心中一片平静。
长安的劫难已过,新的皇帝已经即位,这座城市、这个帝国,将会慢慢愈合伤口,走向新的未来。但那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不再是那个背负宿命、挣扎于人与妖之间、守护长安的不良帅秦昭。
“斩因果”斩断的,是宿怨,是轮回,也是他过去的身份与枷锁。
他现在,只是一个带着一个特殊孩子的普通旅人。
远方,官道的尽头,尘土微微扬起,隐约有商队的驼铃声传来。
秦昭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依旧、却已物是人非的长安城。目光掠过皇城,掠过那些熟悉的街坊,仿佛在与过去的的一切,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然后,他拉起小秦念的手,将那顶宽大的斗笠往下又压了压,遮住了自己的面容,也细心地为孩子理了理衣领,稍稍遮掩那对引人注目的狐耳。
“念儿,我们走了。”
“爹爹,去哪?”
“去一个……新的地方。”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步履平稳地,向着那官道尽头、远离长安的方向,缓缓走去。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入那远方弥漫的尘土与光晕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身后,是正在举行登基大典、迈向“开元盛世”的新唐。
前方,是江湖万里,风雨未知。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淹没了多少英雄传说,又孕育着多少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