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的探路船只狼狈逃窜后,“破浪号”周围暂时恢复了死寂。但船上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高力士的触角既然已经伸到了这里,并且确认了秦昭的生还,后续更猛烈的打击必然会接踵而至。
秦昭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立即下令,利用这段宝贵的间隙,对“破浪号”进行最大程度的整备和修复。
船员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他们取出珍藏多年的备用船材,修补破损最严重的船体和甲板;仔细检查每一根帆索,进行加固或更换;将所剩无几的淡水和食物进行精确分配;打磨保养每一把刀剑、每一张弓弩。整个船只如同一个苏醒的战争巨兽,虽然伤痕累累,却散发着凛然的战意。
秦昭亲自检查了船头青霜剑碎片的状况。碎片光芒稳定,但其蕴含的仙力经过三年不间断的消耗,已不如最初那般充盈。他尝试向其注入一丝自身调和后的妖仙之力,碎片微微一颤,光芒似乎凝实了一丝,但距离恢复全盛时期还差得远。这终究是镜花仙子留下的外物,并非长久之计。
与此同时,秦昭也在不断适应着自身的变化。心渊三载,他的力量核心已从单纯依赖“归途”刃和武技,转向了对自身心念和体内平衡之力的掌控。他尝试着将一丝意念外放,轻易便能感知到方圆数里内海流的细微变化、鱼群的游动,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那三艘逃窜船只上兵卒惊魂未定的情绪残留。这种感知能力,远超他之前的鉴妖瞳术。
他也测试了自身的力量。并未动用“归途”刃,只是随手一拳挥向海面,一股凝练的、融合了妖力之狂暴与仙蕴之精纯的无形气劲轰出,竟在墨色的海面上炸开一个直径数丈的短暂真空凹陷,激起滔天浪花。这威力,比他三年前全力挥动血刃时,只强不弱!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对体内妖血的掌控力大大增强。那股曾经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反噬的力量,如今如同被驯服的猛兽,虽依旧强大,却完全听从他的意志驱使。右臂的妖纹可以随心所欲地隐现,不再带来失控的风险。
“司丞,船只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启航。”刘仁轨前来汇报,看着秦昭的目光中充满了信心。司丞的回归,不仅带来了主心骨,更带来了深不可测的实力。
秦昭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忠诚的部下,又望向西北方向。是继续留在此地,依托青霜剑碎片的光芒被动防御,等待敌人下一次、可能更强大的进攻?还是主动出击,离开这片绝地,返回权力斗争的中心?
答案不言而喻。
龟缩于此,终是坐以待毙。唯有重返人间,直面那些掀起风浪的幕后黑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的“道”是容纳与引导,而非避世隐居。长安的灯火,人间的纷争,才是他践行其道的舞台。
“启航。”秦昭的声音斩钉截铁,“目标,广州港。”
“广州港?”刘仁轨一怔,“司丞,那里现在是镇海都护府的老巢,高力士的势力盘根错节,我们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秦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都以为我们会逃回长安,或者躲藏在某个偏僻海域。我们偏要直接去广州。那里是南海信息的交汇点,我们需要知道这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灯下黑。高力士未必料到我敢直接去他的地盘。况且,镇海都护府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可以利用的缝隙。”
刘仁轨恍然大悟,立刻传令下去:“升起满帆!调整航向,目标广州!”
“破浪号”这艘坚守了三年的孤舟,终于再次扬帆,如同离弦之箭,驶出了青霜剑碎片光芒笼罩的安全区,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外围依旧危险重重的迷雾海域,踏上了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归途。
离开安全区后,熟悉的压迫感再次袭来。诡异的迷雾、紊乱的能量流、潜藏在深海的威胁,依旧存在。但这一次,“破浪号”不再像无头苍蝇般缓慢摸索。
秦昭屹立船头,双目微阖,并非依靠肉眼或罗盘,而是将心神与浩瀚大海、与冥冥中的因果线相连。心渊三载对心念力量的感悟,让他拥有了一种玄妙的“直觉导航”能力。他能隐约感知到大陆的方向,感知到生灵汇聚之地的“人气”,甚至能模糊捕捉到与他自身因果纠缠最深的几个点的方位——比如长安,比如感业寺,比如……伊本·法立德曾停留过的广州。
在他的指引下,“破浪号”巧妙地避开了几处能量特别狂暴的危险区域,甚至提前预判了一次小规模海底地震引发的暗流,有惊无险地穿梭在迷雾之中。这种神乎其技的导航能力,让船上的老水手们都叹为观止,对秦昭的敬畏更深了一层。
航行了约莫两日,在经过一片布满奇异发光水母的海域时,秦昭忽然心念一动,抬手示意船只减缓速度。
“怎么了,司丞?”刘仁轨警惕地环顾四周。
“有‘熟人’的气息。”秦昭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看似平静的海面。在他的感知中,那片海域下方,隐藏着一股微弱但熟悉的妖气,带着一种深海特有的阴冷与悲伤,正是鲛人的气息!而且,似乎并非野生鲛人,其气息中带着一丝……被驯化或被标记的痕迹。
他让船只静静漂浮,自己则走到船舷边,俯身将手掌浸入冰凉的海水中,同时将一股平和、安抚的心念波动传递下去。
片刻之后,海面下泛起涟漪,一个有着淡蓝色长发、面容精致却带着惊惶的鲛人少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当她看到船头站着的秦昭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是……是您!斩妖人大人!”鲛人少女用生硬的唐语激动地喊道,“您还活着!太好了!”
秦昭认出了她,正是三年前从赤蛇帮炼丹岛屿上解救出的鲛人之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秦昭温和地问道。
鲛人少女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大人,您离开后不久,都护府的船就来了。他们表面上说安置我们,却把我们都抓了起来!大部分族人被关进了广州港附近的秘密水牢,只有少数几个像我一样机灵的逃了出来,躲藏在各个海域。都护府的人……他们还在用我们炼丹!只是比以前更隐蔽了!”
秦昭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高力士和镇海都护府,根本没有停止那种邪恶的勾当,反而借着官府的幌子,变本加厉!
“你知道那个水牢的具体位置吗?”秦昭追问。
鲛人少女努力回忆着:“我……我被关进去过一段时间,后来才找机会逃出来。大概在广州港西侧一个废弃的私人码头下面,入口很隐蔽,有官兵把守,水里还有……还有他们驯养的海怪!”
提供了这些宝贵信息后,鲛人少女似乎耗尽了勇气,匆匆潜入深海消失不见。
这个消息,让秦昭更加坚定了前往广州的决心。不仅是为了获取信息,更是为了解救那些无辜的鲛人,斩断这条邪恶的链条!这也将是他向高力士和镇海都护府打响的第一枪!
又经过数日谨慎的航行,凭借着秦玄的导航和些许运气,“破浪号”终于有惊无险地驶近了岭南海岸线。远处,陆地的轮廓已然在望,空气中开始夹杂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秦昭下令降下鉴妖司旗帜,将“破浪号”伪装成一艘遭遇海难、破损严重的普通海船,选择在距离广州港尚有数十里的一处偏僻海湾下锚隐蔽。他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乘坐小艇先行上岸,化装成渔民或商贩,潜入广州城打探消息。
小分队带回的消息,印证并补充了之前的判断。
广州城比三年前更加繁华,码头上停泊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市舶司的官吏忙碌异常。但在这片繁华之下,一股紧张的气氛悄然弥漫。镇海都护府的旗帜随处可见,披甲持锐的兵卒巡逻队频率明显高于内地州府。城门口和码头区的盘查也变得格外严格,尤其是对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外来人。
都护府大都护宋璟几乎从不公开露面,实权掌握在以监军太监为首的宦官集团手中。他们以“加强海防”为名,课以重税,垄断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排挤打压不听话的本地商贾和官员。岭南都督裴敦复与都护府矛盾日益公开化,但似乎处于下风。
关于“破浪号”和秦昭的消息,在广州城内似乎被刻意封锁了,普通百姓知之甚少。但在一些暗巷的酒馆和地下消息渠道中,却有流言在悄悄传播,说三年前失踪的斩妖司丞可能并未死亡,甚至已经回到了南海,还击退了都护府的巡逻船。这流言引得都护府内部一阵紧张,加派了海上巡逻的力度,并在各处要害布下了更多暗哨。
“司丞,广州城现在就是个龙潭虎穴,守备森严,我们想要悄无声息地进城打探,恐怕很难。”负责侦查的探员回报。
秦昭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缴获自赤蛇帮、一直带在身边的几套波斯商人服饰和通关文牒上(这些是当初准备用来伪装侦查的)。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我们不偷偷摸摸进去。”秦昭嘴角微扬,“我们光明正大地进去。”
翌日清晨,广州港迎来了一支看起来颇为狼狈的“波斯商队”。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深目高鼻、用头巾包裹住大半脸颊(巧妙地遮掩了左颊疤痕)的“胡商”,正是易容改扮后的秦昭。他操着流利的、带着异域口音的唐语,自称“巴波尔”,来自遥远的呼罗珊,他的商船在海上遭遇了可怕的风暴和海盗,损失惨重,只有这艘破船和少量幸存者侥幸抵达广州。
刘仁轨和其他几名精锐则扮作他的护卫和仆从,个个看起来灰头土脸,惊魂未定,演技颇为到位。
他们选择的登陆地点并非戒备最森严的主码头,而是一处相对偏僻、但仍有市舶司官吏值守的小码头。果然,他们一靠岸,就引来了严格的盘查。
“路引?货物清单?市舶司的勘合符呢?”一个市舶司小吏皱着眉头,打量着这艘破船和这群狼狈的“胡商”,语气充满怀疑。
秦昭(巴波尔)陪着笑脸,将准备好的、几乎可以乱真的伪造文牒递上,同时悄悄将一小块分量不轻的银饼塞到小吏手中,用带着哭腔的语气诉说着海上的悲惨遭遇,表示希望能尽快进城休整,变卖船上仅剩的一点货物换取回乡的路费。
银饼发挥了作用,小吏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又粗略检查了一下船舱(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压舱石和破烂),便挥挥手放行了,只是叮嘱他们进城后需到市舶司报备,并不得随意走动。
一行人顺利进入广州城。城内的繁华与紧张并存,街道上车水马龙,各色人种摩肩接踵,但随处可见的都护府兵卒和暗处若隐若现的探子目光,让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秦昭没有急于行动,他先找了一家看起来不太起眼、鱼龙混杂的胡人客栈住下,让手下人分批外出,看似采购物资、打听回乡船只消息,实则暗中搜集情报,特别是关于那个关押鲛人的秘密水牢,以及都护府核心人员的动向。
他自己则坐镇客栈,看似休息,实则将心神悄然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蛛网,捕捉着这座城池中流动的无数心念碎片。官吏的贪婪、商贾的算计、兵卒的骄横、百姓的惶恐……以及,隐藏在最深处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鲛人的悲伤与绝望的波动。那波动传来的方向,与他之前从鲛人少女那里得到的信息基本吻合。
广州,这座南国巨港,已然成为权力、欲望与阴谋交织的漩涡中心。而秦昭这位“波斯胡商”的闯入,就像一颗投入漩涡的石子,必将激起层层涟漪,最终可能演变成席卷一切的狂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秦昭站在客栈房间的窗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都护府衙门的轮廓,眼神冰冷。
“高力士,你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