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
琥珀色的小麦酒清冽回甘,红褐色的高粱酒辛辣醇厚,乳白的米酒甜香绵软。
菜是好菜。
奇珍异兽的肉炖得酥烂入味,鲜蔬瓜果清甜爽口,汤汁浓稠得能挂住调羹。
陈正管家亲自侍立在旁,指挥着侍女们转桌布菜,殷勤周到。
御国春频频举杯,鹤元劫也不含糊。他本就有些酒量,这些年在外城摸爬滚打,西区事变前更是酒馆常客,此刻抱着“是福不是祸,喝死算求”的念头,放开了量!
几巡下来,那点拘谨和戒备,竟也被这暖融融的酒意和满桌的香气冲淡了不少。御国春银发下的面庞也染上了红晕,眼神不再那么锐利,多了几分浑浊的暖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厅堂里暖意融融,熏香袅袅,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停了,只剩下杯盘轻碰和咀嚼的细微声响。
爷俩这期间聊了些家常,主要是鹤元劫聊,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包括家庭情况、没有剑渊什么的,他着重说了自己在军营的事情,自己凭借那把父亲给自己的剑还算有点本事,那次演习他还立了个一等功什么的。
他说的都是实话,说一等功的目的是尽量提高下自己的形象,总不能让御国千雪太丢人。
不过御国春似乎不在乎鹤元劫那些荣誉……他放下手中的琉璃盏,那盏壁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米酒乳晕。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酒气,目光有些迷离地望向厅堂一角悬挂的一幅山水画,画的是岚安城外某处不知名的山峦。
“贤婿啊……”他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堆砌的慈祥,“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培养出了雪儿……”
鹤元劫心头一动,放下了刚夹起的一块不知名兽肉,凝神听着。
“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御国春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头,他抬起手,用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指节,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也是对她……造成的那些伤害。”
厅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侍立的侍女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陈正管家也微微垂下了眼帘。
“人……都会犯浑啊。”御国春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也一样。年轻时候,顶着个贵族的名头,在皇城里混日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觉得天底下最快活的事莫过于此。”他眼神飘远,仿佛回到了那个荒唐的岁月。
“后来……鬼迷心窍,喜欢上了梵真……雪儿的母亲。她……真是个极好的女子,像画里的人儿。”他声音里带着追忆的温柔,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淹没,“冲动之下,成了婚。很快……就有了雪儿。
再后来……梵真身子弱,生雪儿时伤了根本,我也没有关心,没多久……她说就撒手去了。”
他顿了顿,拿起酒盏,狠狠灌了一大口米酒,乳白的酒液顺着他修剪整齐的胡须滴落,沾湿了华贵的紫袍前襟也浑然不觉。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父亲’两个字怎么写。只觉得……孩子嘛,活着就行。严加管教,其它放养便是。
或许,都不过是……给自己继续寻欢作乐找的借口罢了。趁年轻,得玩!府里那些莺莺燕燕,外面的红粉知己……呵……”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又过了些年……荒唐够了,也……老了点。”御国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迟暮的苍凉,“府里府外,又有了好些孩子。看着那些小的,在奶娘怀里咿呀学语,扑过来抱着腿喊‘爹爹’……”他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什么是儿女承欢膝下的滋味……也……也才明白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顺着保养得宜却已显出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面前的琉璃盏里,发出轻微的“嗒”声。
“我才明白过来……我对雪儿这个女儿……亏欠得有多深!有多狠!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至少对雪儿来说。”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老人,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鹤元劫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位高权重、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的老人,心头百味杂陈。
那夜一正圆大师讲述的那些冰冷往事,此刻被当事人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亲口承认,那份冲击力更加直抵人心。他信了这份迟来的悔恨是真的。可这份真,却更显得残酷。
“伯父……”鹤元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您为何……不向御国千雪小姐道个歉呢?” 他问得很轻,带着点试探。
御国春捂着脸的手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的脸。
他眼中痛苦与悔恨交织,却又瞬间被一种根深蒂固的、属于旧日贵族的固执所取代。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道歉?不……不行!我是父亲!是她的父亲!哪有当爹的给女儿低头的道理?这……这失了规矩!乱了伦常!” 他喘着粗气,仿佛说出“道歉”两个字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亵渎和耻辱。
“况且……晚了!太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父女之间的隔阂,早已不是一条沟,那是一座……一座望不到顶的大山了!搬不动了!填不平了!”
他颓然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彩绘。
“虽然她在人前从未说过我的不是,扮演出优秀嫡女的形象。但我知道她恨我……恨到骨子里。
我能做的……就是把梵真当年的嫁妆,原封不动地……哦不,我还添了一万两黄金进去……托御国千夜,给她送了过去。”他苦笑着,“就说是……她娘留给她的,一直在御国千夜那边保管。
她信了。这样……也好。至少……那笔钱,能让她过得体面些,不用再看人脸色……”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至于她的婚事……”御国春抹了把脸,重新坐直了些,目光落在鹤元劫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在灯火下璀璨夺目的戒指上,眼神复杂,“我原想……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可她……她哪里肯听我的?罢了……罢了!”他长长叹息一声,带着一种彻底放手后的疲惫和解脱。
“如今……她选了你。”御国春的目光转向鹤元劫,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不管你是外城的身份,还是立过一等功什么的荣誉,对于老夫而言都无所谓!我想通了,只要她……愿意,开心,就行!
我御国春,有钱有权,什么都不缺!”他浑浊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你……鹤元劫,就是我御国春的贤婿!我最优秀的女儿……雪儿!就……拜托你了!”
他伸出手,越过满桌珍馐,重重地、带着酒意和湿漉漉的泪痕,拍在了鹤元劫的肩膀上!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从头顶传来!像是有人踩碎了屋顶的琉璃瓦!
厅堂内瞬间死寂!酒意和温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撕得粉碎!
御国春脸上的泪痕未干,醉眼朦胧瞬间化作鹰隼般的锐利!陈正管家脸色剧变,猛地一挥手!
“什么人?!”
“保护公叔爷!”
厅堂四周的暗影里,瞬间掠出七八道身影!个个气息沉凝,目露精光,显然是府中蓄养的高手护卫!
他们如临大敌,瞬间将御国春和鹤元劫护在中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雕梁画栋的屋顶!
烛火摇曳,映照着藻井复杂的阴影。屋顶边角几片瓦被掀开,露出一个小洞,几缕微弱的星光透了进来……
紧接着,府上高级侍卫施展瞬空飞身上屋顶!屋顶上有五人……
为首两人,虽然穿着夜行衣,但身形熟悉无比。
夜行斗笠下,银发在星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清冷的光辉,冰蓝的眸子如同寒潭深水,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腰间那把银剑明晃晃闪着寒光。
正是御国千雪!
她身旁,一正圆大师戴着夜行斗笠,否则那光头在月光下几里之外都能看见。他的夜行衣被夜风吹拂,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柄从不离身的戒刀,刀锋在暗夜里泛着幽冷的微光。
屋顶高级侍卫们看清这两人面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按在兵器上的手都僵住了!面面相觑,无人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