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急速退去,缩成一片模糊的、镶嵌在灰蓝剑网下的碎金。
夜风呼啸,却近不得御国千夜周身三寸之地,被无形流转的磅礴剑意轻轻排开。
他如一缕银白色的流光,撕破永恒的天幕,向着外城南区方向疾驰。
速度早已超越了凡俗理解的极限,心思却沉静下来,沉入一片久远的、带着暖意与尘埃的旧时光里。
鹤元劫……那道纯黑的剑气,那小子拄着巨剑喘息却倔强挺立的姿态,还有那句“大哥放心!”的混不吝保证……
御国千夜那几乎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涟漪的波动。
堂妹千雪,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尽管他知道,这婚姻的起始,八成是千雪那孩子堵着一口气,随手从泥地里揪出来的。
她那性子,扭曲又骄傲,像只冻僵了却还要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
拉上鹤元劫这外城的愣头青,多半是为了反抗她父亲,反抗那令人窒息的世家联姻。
无心插柳……倒真让她歪打正着,栽活了一棵能顶风抗雪的青松。
这小子,根骨奇特,无剑渊却能驾驭那柄诡异的黑剑,斩出连他都需正视的毁灭剑气。
心性也韧,面对自己这“剑神”的威压,还能梗着脖子说出那番话。
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千雪和他之间,隔着身份、心防、过往的冰河,但未来……
并非没有融化的可能。
“祝婶婶……”御国千夜无声地翕动嘴唇,三个字融化在呼啸的风里,带着一种尘封已久的暖意和释然,“您在天之灵……可以稍稍放心了。”
风似乎更冷冽了些,卷着记忆的碎片,呼啸着扑向那张永远冰封的脸。
他是御国千夜。
天岚建国以来,除却开国剑神珏佛六伽洛,唯一的先天六剑渊,六翼炽天使,最年轻的三大公爵之一,五大兵团元帅,天岚第四道墙……
这一个个称号如同神只的光环,却也是沉重的枷锁。
光环之下,是无人知晓的冰冷泥泞。
六岁。
身为守望者的父母在剑网之外执行任务时遇到一次超大规模铁甲军团,于此战役中双双陨落。
葬礼的哀乐未绝,他就被一纸诏令接入了钟离皇家最森严的秘苑。
没有眼泪,没有安抚。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如铁的目光和堆积如山的训练计划。
他是兵器,是堡垒,是“天岚第四道墙”,唯独不是一个失去了爹娘的六岁孩童。
训练场的青石板被血和汗浸成了深色。
日复一日的极限压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教官的呵斥如同鞭子,同僚敬畏的眼神如同寒冰。
他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千锤百炼中飞速成型,也在那极致的高温里,一点点失去作为“人”的温度。
唯有她。
唯有祝梵真婶婶。
她是御国春的妻子,是那个他名义上的堂叔娶回家的,如同画中走出来的温柔女子。
她不像别人那样,只敬畏地看着他六翼炽天使的身份。
她会避开守卫森严的宫禁,偷偷来看他。提着一个小小的、散发着甜香气的食盒,里面装着皇城最时兴的、软糯的点心。
“小夜,累不累?”她会蹲下来,用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拂开他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的银发。
那声音,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能吹散心田里终年不散的阴霾。
她会带来一些在大人看来极其幼稚的东西: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小兵,一个上了发条会蹦跳的青蛙,几本画着奇珍异兽的彩色图册。
她会陪着他,在训练场冰冷的石阶上坐一会儿,指着天上的剑网,说着那些只有孩子才会信、才会向往的话:
“小夜你看,那剑网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一闪一闪的,是星星吧?”
“等你把那些铁甲坏蛋都打跑了,你带婶婶去外面看真正的世界,好不好?听说世界上有无边的水池,名字叫海,可壮观了……”
“别怕累,小夜。累了就歇会儿,婶婶给你挡着教官。”
只有她,会摸着他的头,把他当一个需要温暖、需要糖果、需要听故事的孩子。
只有她,把他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名为“炽天使”的兵器。
那一点点偷来的、带着甜香气和童话色彩的时光,是他冰冷童年里,唯一能握在手心的暖炉……
十五岁那年,他被封为“天岚五大军团唯一元帅”,也就是那一年,千雪出生了。
婶婶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本就柔弱的她,如同风中残烛。
婶婶去世前的几日,他得了短暂的空隙,潜入那座金玉其外、冰冷其中的御国府。
病榻上的祝梵真,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温柔,带着深深的不舍和牵挂。
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御国千夜连忙握住,那手冰凉得让他心颤。
“小夜……”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婶婶……怕是不行了……”
“千雪……千雪还那么小……”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眶滑落,“她爹……靠不住……”
她紧紧攥住御国千夜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
“婶婶……把她……托付给你了……”
“以后……你要看着她……护着她……把她……交给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答应婶婶……”
那双清澈的、盈满泪水与哀求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御国千夜跪在冰冷的床榻前,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点得那么重,仿佛要将这个承诺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没过几日,祝婶婶走了。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演武场,一剑劈开了三丈厚的精钢靶。
剑气余波将整个训练场震得嗡嗡作响。同僚们敬畏地退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剑劈开的不是钢铁,是胸腔里某个地方瞬间崩塌的堤坝。
他回到冰冷的居所。
角落里,那个掉了漆的铁皮小兵还歪歪扭扭地站着,那个上了发条也跳不动的青蛙安静地躺着。
他拿起那个铁皮小兵,冰冷的金属触感,却烫得他指尖发抖。
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原来失去一个真正把自己当“人”看的人,心,是真的会痛的。
后来,他一天天长大,力量一天天增长,肩上的担子也一天天沉重如天倾。
那时候,天穹剑网常有疏漏,千万百姓的性命,都系于他一身。
他如同一架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在铁甲军团的阴影下,在皇城的政治漩涡里,艰难地维持着那道摇摇欲坠的“墙”。
关于千雪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
御国公叔的荒唐,千雪在那个“家”里如同野草般自生自灭的处境……
每一次听闻,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当年婶婶托付时留下的伤口上。
他愤怒,却鞭长莫及。
他只能在每一次回皇城述职的短暂间隙,想尽办法,通过隐秘的渠道,变着花样地给千雪送去银钱、书籍、甚至一些皇城稀罕的小玩意。
他知道这远远不够,杯水车薪。
可他困在名为“炽天使”、“剑神”、“元帅”、“最强”的牢笼里,身不由己。
元帅府的军务堆积如山,边境的告急文书遍地都是,他连喘息的时间都奢侈。
等他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量,一点点挣脱皇家更严密的控制,真正拥有了一些自主的空间时,千雪……已经长大了。
长成了另一个浑身是刺、心若寒冰的模样。
那份迟来的、想要弥补的兄长之责,早已被经年的风霜冻硬了入口,无处安放。
直到今日。
直到看到那个拿着黑剑、眼神倔强如狼的外城小子,悍然向自己挥出那惊世一剑。
直到看到他手上那枚御国府流出的、价值连城的“磐石同心”。
直到亲耳听见御国春那声带着泪的“好女婿”。
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千雪这孩子……是运气好?还是眼光毒?
随手一捞,竟真从泥泞里捞出这么一块未经雕琢、却蕴藏着惊天锋芒的璞玉。
还有……
这小子……
他体内,似乎还藏着什么连自己都未能完全看透的东西……
一种蛰伏的、超前而强大的力量……
银白色的身影划过寂静的夜空,下方已是外城低矮连绵的屋顶轮廓。
御国千夜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那气息在冰冷的夜空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练,随即消散。
深邃的眼眸望向远方铁甲军团盘踞的荒漠方向,那里是永恒不变的威胁。
“护好她……”
他握了握怀中那个极少拿出却始终不离身的铁皮小兵……
“婶婶,我答应您的,第一步,算是……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