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缝隙里的三日,光阴凝滞如琥珀。
烈火云依守着南荣宗象,指尖不时探过他冰冷的额角,触手皆是凉意,心里便也沉沉的。
南荣怀里那只扁锡水壶倒还有多半壶水,摇一摇,汩汩轻响,是这死寂里唯一活泛的动静。
有水,人便能吊着一口气,像旱地里蔫巴的苗,根子还没枯透。
算算日子,今日竟是年三十了。
岚安城里想必灯笼都挂上了,蒸糕饼的甜香飘满街巷,守岁的喧嚷隔着剑网也能透出几分暖意。
烈火靠着冰冷的岩壁,望着缝隙外亘古不变的灰蓝天幕,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慢慢爬上心头。
明日便是新年,他们却困在这铁锈味的荒原上,前路渺茫,生死难卜。
她侧头看了看枕在自己临时叠起的外袍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南荣,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微弱的气息拂动他墨蓝的几缕额发。
她伸出手,想替他掖掖并不存在的被角,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又默默收了回来。
晌午的光线斜斜刺入石隙,在地面积出一块朦胧的亮斑时,南荣宗象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接着,又一下……
那双紧闭了三日的墨蓝眼瞳,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失焦地对着头顶嶙峋的岩石顶壁,迷茫了好一阵。
“……水……”干裂的唇翕动,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烈火云依几乎是弹起来的,手忙脚乱拧开水壶,小心地凑到他嘴边。
清凉的水浸润下去,南荣喉结滚动,眼神才一点点聚拢,看清了眼前沾着尘土、眼窝深陷却难掩焦急的红发脸庞。
“你醒了……”烈火云依心里难受,但看他醒了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虚弱,“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烈火云依答得干脆,把水壶塞回他手里,“今天是年三十了。”
南荣宗象握着冰凉的锡壶,沉默了片刻。身体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寸筋骨都透着酸软和迟滞的痛。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勉强能行。目光落在烈火云依明显憔悴的脸上,还有她随意包扎、隐隐渗出血迹的手掌虎口。
一股混杂着无力和歉疚的情绪涌上来。
拖累她了。
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开不了口。
“对……对不起。”烈火云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像块石头投入了死水潭。
南荣宗象猛地抬眼,墨蓝的瞳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愕。
他看着她,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这火爆的、从不低头的女人,居然道歉了?还是如此简洁的三个字?
烈火云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又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好多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前几天都是凉的,冰得吓人。”
南荣宗象闻言,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几乎算不得是个笑,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意味:“我体温本就偏低。这是……发烧了。”他感受着体内那虚浮、却总算重新流淌起来的稀薄剑意,“不过,问题不大。”
“发烧?”烈火云依一愣,眼神瞬间有点飘忽,耳根子莫名热了起来。
她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三天自己是如何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把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搂在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捂热他的情景……
该不会……是自己捂出来的吧?
这念头让她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生硬地转移话题:“……能走吗?咱们得走了。”
南荣宗象没戳破她那点窘迫,点点头,撑着冰冷的岩壁,咬着牙慢慢站起来。
身体虚得厉害,像踩在棉花上,但比昏迷时强了百倍。两人分吃了点硬邦邦的肉干和压缩干粮,味同嚼蜡,只为补充点力气。
出了那庇护他们三日的石缝,荒野的风带着铁锈和沙尘的粗粷感扑面而来,竟让人精神微微一振。
头顶依旧艳阳高照,没有剑网的束缚。
远处,天岚剑网那点淡金色的微光,似乎比三天前清晰了些许。
“走!”烈火云依深吸一口气,火红的剑意在周身流转起来,虽不复全盛时的炽烈,却也足够支撑起速度。
南荣宗象紧随其后,冰蓝的流光黯淡却稳定。
两人化作一红一蓝两道残影,朝着那点微渺的希望瞬空而去。
速度自然比不上二人全盛状态,但比之前半拖半架的狼狈,已是天壤之别。
希望如同荒野上摇曳的野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然而,这片被铁甲军团统治的荒原,似乎从不吝于掐灭任何一点侥幸。
奔行不过半个时辰,前方的矮坡,陡然“立”了起来!
不是山峦,不是巨石,是钢铁!密密麻麻、沉默耸立的钢铁巨影!
数十台铁甲巨兵如同骤然拔地而起的黑色森林,肩并肩,腿挨腿,组成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冷壁垒,严严实实地堵死了前路!
它们那狭长的视觉缝隙闪烁着恒定的红光,如同无数只地狱之眼,齐刷刷转向奔袭而来的渺小身影。
两人心头一凛,下意识想转向!
左侧,同样黑压压一片,数十台铁甲巨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而迅疾地漫卷而来!
右侧,亦是同样景象!
更要命的是,后方他们奔来的方向,烟尘腾起,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另一股钢铁洪流正加速合围!
里三层,外三层!
上百台!
真正的钢铁洪流,真正的绝杀之阵!
视野所及,四面八方,皆被这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巨影填满!
猩红的视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死亡之网,将他们牢牢锁死在中央这片焦黑的荒地上。
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脉冲炮充能时发出的低沉嗡鸣,连成一片死亡的合唱,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上百道光剑无声地“生长”出来,电弧跳跃,切割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如同亿万只毒蛇在同时吐信。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
南荣宗象拄着银剑,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墨蓝的眼瞳映着这铺天盖地的钢铁洪流,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他感到身边烈火云依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短暂的死寂,如同风暴前的宁静。
烈火云依侧过头,看向南荣宗象。
那张英气的脸上沾满尘土,火红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嘴角却扯出一个极其惨淡、近乎破碎的微笑。
“南荣宗象,”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我烈火云依……负了你。”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烙铁上烫过:“若有来生……我还你的账。”
南荣宗象身体微微一震,墨蓝的眼瞳转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不必了。这是我的选择。”
他目光扫过自己依旧无力的手,“况且……我也拖了后腿。”这话说出来,带着点自嘲的尴尬。
烈火云依看着他,那惨淡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灼灼燃烧,是最后的光亮。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人不错。”
南荣宗象愣住了。
“来生,”烈火云依,面带纯粹笑容,目光投向那遥不可及的淡金天穹,又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坦率,“咱俩别当冤家了。”
南荣宗象看着她眼中那抹奇异的光,看着她嘴角那抹惨淡又释然的笑,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暖流,在冰冷的绝望中悄然滋生。
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清晰地映入了烈火云依的眼底。
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无声的约定落下的瞬间——
“嗡——!!!”
上百道脉冲炮口的光芒瞬间炽烈到顶点,将冰冷的荒原映照得如同熔炉地狱!
下一秒!
数十上百道粗大如柱、颜色各异的毁灭光束,撕裂空气,带着焚烧一切的尖啸,如同天神降下的灭世神罚,朝着被钢铁洪流围困在中心的、那两道渺小得如同尘埃的身影,轰然倾泻而下!
赤红、幽蓝、惨白……
各色光芒交织成一片毁灭的瀑布,瞬间淹没了那一点微弱的星光,也淹没了那刚刚点亮的、名为“来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