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车驾那沉重的青布帘子刚落下,隔绝了营房门口那片令人心碎的泪眼,空气里的悲怆还未散尽。
燕佐与萧戈方才立于门侧的低语,此刻才显出些分量。
燕佐指尖那支“忘川”不知何时又捻了出来,却没点,只在指间无声地转着。他声音压得极低……
主要围绕几个事情……
封人山、地道、怪人、旗帜、十字教会……
燕佐描述了事情的严重性。
萧戈抱着他那油光锃亮的酒葫芦,病恹恹地半倚着土墙,浑浊的眼珠在葫芦口上方慢吞吞地转了一下,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葫芦肚子上被摩挲得发亮的包浆,像在盘一块顽石。
“这十字教会,必须重视。”燕佐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
萧戈抬了抬眼皮,又“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保重,走了。”
萧戈放下酒葫芦,随意地往腰间那破旧的布腰带上一别。
葫芦晃荡了一下,撞在他那把乌木旧剑的鞘口裂缝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不再看燕佐,佝偻着那瘦竹竿似的身子,拖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营门口那两辆等候的青布马车走去。
步履间带着浓重的酒气,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就在这时——
“驾!驾!吁——!哎哟喂!让开!快让开!!!”
右侧校场方向,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喝伴着杂沓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尘土飞扬间,只见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如同脱缰的野狗,撒着蹄子,横冲直撞地朝营门方向奔来!
马背上伏着一个身影,正是解时序!
他死死揪着马鬃,两条腿胡乱蹬踹,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恐,显然是控马不住,彻底失了方寸!
那马儿被他的惊慌刺激,更是发了狂性,直愣愣朝着正慢悠悠走路的萧戈撞去!
“小心!”
“萧将军!”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唯独那被当作目标的萧戈,仿佛没听见身后的惊马嘶鸣,也没看见那卷起的滚滚烟尘。
他依旧低着头,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他的路,空荡荡的左袖管无力地垂着,像个最落魄不过的醉鬼。
眨眼间,疯马已冲到近前!
碗口大的铁蹄裹着风雷之势,眼看就要狠狠撞上萧戈那单薄的后背!
马背上的解时序吓得闭紧了眼睛,发出绝望的嚎叫!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萧戈那一直低垂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
只是那只完好的、随意垂在身侧的右手,倏然抬起!
动作看似不快,甚至带着点病后的迟缓,却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他手臂伸直,五指张开,掌心朝外,就那么平平淡淡地、仿佛要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扉般,迎向了那挟着千钧之力、狂飙突进的马头!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骨断筋折的惨嚎!
那匹狂奔的烈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巨大的冲势瞬间被硬生生扼住!马头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四蹄在沙土地上剧烈地刨动,卷起大片烟尘,却再无法前进分毫!
萧戈那只看似枯瘦无力的右手,稳稳地抵在马头正中央!
他脚下生根,纹丝不动!
甚至连佝偻的腰背,都没有晃动一下!
只有那身灰黑色的破旧长衫下摆,被劲风带得微微飘拂了一下。
下一瞬!
萧戈那只抵着马头的手掌,五指如铁钩般向内一收!
众人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发力,只听得那狂躁的马匹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轰然侧翻倒地,激起一片更大的烟尘……
马背上的解时序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噗通”一声摔在几丈外的沙土地上,啃了满嘴沙土,疼得龇牙咧嘴,倒没见血,只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烟尘弥漫中,萧戈缓缓收回了右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沾了些马口涎和尘土的手掌,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带着点嫌弃。
然后,他像是没事人一样,随意地在破旧的长衫下摆上蹭了蹭手。
自始至终,他连眼皮都没朝那倒地挣扎的马匹和摔得七荤八素的解时序瞥上一眼。
他佝偻着背,继续迈开他那慢吞吞、病恹恹的步子,走到第一辆马车旁,动作有些迟缓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营门口一片死寂,几人讶异着僵在那里。墨长庚油亮的秃脑门上,汗珠子混着尘土滚下来,也忘了擦。
众人心头,只剩下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带来的巨大震撼!
那看似风吹就倒的病鬼,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掌……竟蕴藏着如此恐怖、不动如山的力量!
马车内,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酒葫芦塞子被拔开的轻响。
两个车夫一抖缰绳,两辆青布马车吱呀作响,碾过地上的蹄印和尘土,缓缓驶离了416兵营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
众人默默目送着马车远去,卷起的烟尘在午后的阳光下渐渐飘散。
墨长庚这才狠狠抹了一把秃脑门上的油汗,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解时序,粗声粗气地吼道:
“你……丢人显眼!”他转过头对门口那几位道,“你们几个……下午……休整半日!” 他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烦躁和掩饰不住的心有余悸。
他心想,那几位大人物,定是有什么要紧军务……让这几人歇息半日吧。
这半日假,放得没头没脑,却又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营房门口,只剩下沙土地上凌乱的蹄印、倒卧的马匹,和一片沉默的、被“不动”二字深深烙印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