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二十年,四月二日。
子时已过,丑时深沉。
灰蓝的天幕低垂,淡金的剑网符文在遥远的外城边缘流淌,将微弱的光吝啬地筛下。
虫里,这深藏于外城南区西隅、被列为禁地的神秘谷地,此刻更是万籁俱寂,唯有谷底那几条不知疲倦的溪流,发出潺潺的、如同低语的声响。
谷地中央,那座依着巨大岩洞开凿出的“朝堂”,灯火通明。
巨大的黑曜石书案后,帕梨娜正毫无形象地歪在那张线条妖异的宽大石椅里。
她脱掉了标志性的宽大黑斗篷,随意丢在旁边的地上。
上身依旧是那件紧得惊人的高领露脐小衣,平坦的小腹在灯火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下身黑色皮质短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一双锃亮的黑色长筒皮靴此刻正大喇喇地架在光滑冰冷的黑石桌面上,靴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她左手慵懒地晃着一个透明的高脚杯。杯子里盛的并非粘稠的暗红液体,而是琥珀色的、泛着细腻泡沫的麦芽酒。
右手则拈着一根细长的、不知名的草茎,百无聊赖地剔着那两颗标志性的、闪着寒光的尖尖虎牙。
淡妃色的头发梳成两个饱满的丸子髻,用亮晶晶的细链松松束着,几缕俏皮的卷发垂在耳侧。
暗红色的瞳孔在跳跃的灯火下流转着漫不经心的光彩,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带着点微醺的慵懒和百无聊赖。
书案两侧,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着两排身披厚重黑斗篷、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的守墓人。
他们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如同融入阴影的石柱,守护着这谷地的核心秘密,也衬托着石椅上那位“管事人”的恣意妄为。
空气里弥漫着麦芽酒的微醺香气、某种奇异熏香的余韵,以及一种……非人的沉寂。
突然!
没有任何征兆。
那流淌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凝固!
跳跃的灯火骤然定格,火焰保持着上一秒的形态,如同被封在琥珀中的飞虫。
书案上散落的羊皮纸卷,页角保持着翻飞的姿态,静止在空中。连溪流的潺潺声,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抹去!
绝对的死寂!
绝对的凝滞!
石椅上的帕梨娜,晃着酒杯的手顿住了。剔牙的草茎停在尖牙边。
她暗红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慵懒的光彩瞬间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取代!架在桌上的皮靴无声地收了回来,身体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猫。
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
一点银白的光,如同刺破浓墨的寒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黑曜石书案的正前方。
光点迅速扩散、拉长。
一个身影,由虚化实。
银白的头发,如同流淌的月华,几缕发丝垂落,半掩住那双灰白色的眼眸。一袭纤尘不染的银白风衣,在凝滞的空气中无风自动,双肩、胸口、后背,三对用银线精绣的羽翼纹路,在灯火下流淌着神只般的微光。腰间,古朴的长剑“霜月”安静地悬着。
御国千夜。
他降临于此,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让整个空间都为之臣服、凝固。
随着他的身影完全凝实,那被攥紧的时空才仿佛被松开。
“噗通!噗通!”
如同被割断的稻草,书案两侧那两排肃立的守墓人,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软倒在地!
厚重的黑斗篷铺开,惨白的面具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陷入深沉的昏迷。
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灯火恢复了跳跃,溪流声也再次传入耳中。
帕梨娜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暗红的瞳孔里警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惊喜和……玩味。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颗尖尖的虎牙在灯火下闪着狡黠的光,随手将剔牙的草茎丢开,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麦芽酒。
“呀!炽天使少年!”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尾音上扬,如同银铃摇响,“你来啦!真是稀罕!”
她将高脚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大口麦芽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浅浅的挂痕,“怎么?终于想通了,来找吾辈喝酒谈心?”
御国千夜银白的瞳孔平静无波,扫过地上横七竖八昏迷的守墓人,目光最后落在帕梨娜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上。他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没有丝毫寒暄的意味:
“近几日,或许有大事发生……”
他顿了顿,银白的眸子凝视着帕梨娜暗红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到时候,你也要出手。”
帕梨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石椅:“吾辈?出手?”
她晃了晃穿着皮靴的脚,“炽天使少年,你知道的,吾辈还要守着虫里呢。这是吾辈和那个人的约定!”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脚下,“这里的水,这里的‘根’,还有……那个人的身体,可都离不开吾辈看着。”
她的语气轻佻,但暗红的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认真、不容置疑的光芒。
那份守护的承诺,深植于她漫长而诡异的生命之中。
御国千夜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银白的发丝在微光中流淌。
“这件大事,关乎天岚的存亡。”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的分量,“不只是虫里。”
帕梨娜晃着酒杯的动作停住了。暗红的瞳孔微微眯起,如同猫瞳在审视猎物。
谷地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低沉回响。
她沉默了几息,将杯中剩余的麦芽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杯丢在黑曜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唔……”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暗红的眼睛直视着御国千夜,“吾辈大概知道了。”她小巧的舌尖舔过尖利的虎牙,嘴角勾起一丝带着血腥味的了然笑意,“那些人……又要有动作了?”
御国千夜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微小的动作,却如同重锤,敲定了某种令人窒息的未来。
“……走了。”御国千夜言简意赅,银白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入虚空。
“嘿!炽天使少年!”帕梨娜猛地从石椅上探出身,暗红的瞳孔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和某种更深沉的渴望,“等这件事完了之后——”她拖长了尾音,两颗虎牙闪烁着寒光,“能不能让吾辈……喝你的血啊?”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瞬。
御国千夜即将消散的身影,似乎也微微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回头,银白的眸子如同最冷的寒星,穿透凝滞的空气,落在帕梨娜那张带着期盼的、精致却非人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
虫溪的潺潺,远处隐约的虫鸣,火焰的噼啪,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
御国千夜那如同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但他的声音,却比之前低沉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如果……”
他顿了顿,银白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沉淀了数百年的血色风暴一闪而逝。
“……平安度过的话。”
他最终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誓言。
“可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彻底融入银白的光晕,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
帕梨娜依旧保持着探身的姿势,暗红的瞳孔里,倒映着御国千夜消失的位置,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渐渐敛去,只剩下一种深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缓缓坐回宽大的石椅,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光滑的脖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渴望的悸动。
“炽天使的血啊……”她低声呢喃,舌尖再次舔过尖牙,眼中却没有多少得逞的喜悦,反而多了一丝……凝重。
“平安度过么……”她望向洞外那片被剑网微光笼罩的灰蓝夜空,暗红的瞳孔深处,映出了十四年前西区那场冲天而起的火光与血色的烟尘。那个男人最后的话语,也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吾辈当然知道……”她轻声自语,像是对着虚空,又像是对着自己,“你不允许西区事变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她端起桌上另一个早已斟满麦芽酒的高脚杯,暗红的瞳孔里,燃烧起一种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吾辈……也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