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时,我正把最后一段变奏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手指在琴键上停住,抬头看见林悦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穿黑卫衣的男生。他背着一把旧吉他,肩带磨得有些发白,站姿不紧不慢,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闪避。
“还没走?”林悦问。
我点点头,手边的笔记本摊开着,刚记下几个节奏调整的要点。墙上的钟显示十点二十三分,练习室里只剩下我和这架钢琴,还有没关掉的节拍器,滴、滴、滴地响着。
林悦侧身让开一步,“这是林宇,新来的训练生,作曲方向。”
林宇冲我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刚才在门外听了会儿,你那段变奏,第三小节之后是不是卡了一下?”
我愣了下。那一处我自己都以为处理得够隐蔽,只是气息稍微迟了半拍,几乎听不出来。
“你……听出来了?”
“不是错,是犹豫。”他走近几步,放下吉他包,自然地坐到钢琴另一侧的椅子上,“你在等节奏追上你,而不是带着节奏走。”
我没反驳。他说中了。
“我可以试试看怎么改吗?”他问。
林悦没说话,靠在门边看着,像是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宇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了一段和弦连接,和我刚才练的旋律走向一致,但第三个音提前半拍转了调,低了一个音阶,像是一步踏进暗处的台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里,”他停下来,“如果你的情绪从这之前就开始往下沉,后面的爆发就不需要用力推了。它自己会出来。”
我盯着那几个音,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昨晚母亲离开前的样子——她轻轻拍我的手背,说“你想不想唱,是你自己知道的事”。那时候我心里堵着的东西,好像就是从这一类细微的转折开始松动的。
“我来试试。”我说。
他让出位置,我坐过去,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和弦重新唱起来。这次我没有想着要把声音撑大,而是试着把情绪提前放进去。当唱到那个原本容易卡住的小节时,我发现自己的声音自然而然地跟着和弦往下坠,再往上拉时,反而更稳。
最后一个音收完,屋里安静了几秒。
林宇轻声说:“你听得到那些没唱出来的部分。”
我转头看他,“你也一样。”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得很明显,但眼神松了下来。
林悦这时才开口:“你们两个,能搭得上话?”
我们同时看向她。
“音乐上。”她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是聊天气那种。”
林宇点头,“她的声音有记忆感。不是技巧多厉害,是她唱的东西,像真发生过。”
我怔了一下。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我的演唱。
“你呢?”林悦看着他,“你写的曲子太冷,缺一口气。现在看来,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找到那个能替你把气接上的人。”
她顿了顿,“既然碰上了,不如试试。”
我和林宇都没反应过来。
“下周五有一场内部联合舞台评估,双人组队形式。”她说,“你们一组。准备一首改编曲,不限风格,但必须是你们共同完成的版本。两周时间。”
“老师,”我开口,“这算是正式考核吗?”
“是。”她答得干脆,“不是友情演出,也不是试水。结果计入季度评定。”
说完,她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门合上前,我听见她低声补了一句:“别浪费这个机会。”
练习室又静了下来。
我低头看着琴键,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那段改编。林宇已经打开吉他包,拿出一把木吉他,正在调音。弦轴转动的声音清脆而稳定。
“你觉得,”他忽然问我,“《晚风》这首歌怎么样?”
我抬眼,“哪一版?”
“不是原唱那个流行版,是三年前地下音乐节上,有人用口琴和贝斯重新编过的那版。”
我记起来了。那年我在送快递的路上,耳机里偶然听到一段夜市摊主放的歌,就是那个版本。没有华丽配器,也没有高音炫技,可那股风吹过巷口的感觉,我一直记得。
“我喜欢那个版本。”我说。
“我也喜欢。”他拨动琴弦,试了几个和弦,“但它还可以更空一点。比如,主歌用钢琴铺底,副歌加入极简的鼓点,人声不要对齐节拍,差那么一点点,像脚步踩在石板路上,不整齐才有生活感。”
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敲出一段节奏。
“你刚才敲的是三连音拆分。”他看着我的手,“你同意我的想法。”
“我觉得……”我慢慢说,“如果在第二段副歌后加一段清唱,突然抽掉所有伴奏,只留呼吸声和指尖滑过琴键的杂音,会不会更像风吹过院子的感觉?”
他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第三段再猛地把声音拉回来,像灯突然亮了。”
“对。”我点头,“就像有人推开门,风停了,但心里还在晃。”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瞬,像是某种默契在空气里落了地。
他把吉他递过来一点,“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我犹豫了一下,“这么晚了……”
“你不是还没走吗?”他反问,“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想睡觉的样子。”
我笑了下。确实,刚才那股劲还在胸口,压都压不住。
我重新坐正,翻开新的一页纸,写下歌名:《晚风》(改编构想)。林宇也开始在本子上画结构图,一边写一边念:“前奏三十秒,钢琴单音进入,两遍循环后加入吉他泛音……”
我们一句句讨论,从结构到情绪走向,从留白长度到人声处理方式。过程中有分歧,也有意外的契合。我说某段应该用长音拖住情绪,他认为可以用短促的切分制造紧张感,最后我们折中——长音起,但在第三拍突然断掉,制造一种“话说到一半咽回去”的感觉。
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不再去想“能不能做好”,而是真的在想“这首歌该怎样才对”。
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发灰,楼道里的感应灯由亮转暗。练习室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某种背景音效,陪着我们一点点把骨架搭起来。
林宇忽然停下笔,“你累了吗?”
我看了一眼手机,快凌晨一点。嗓子有点干,眼睛也有些涩,但脑子很清醒。
“还好。”我说,“我还想把刚才那段清唱再理一遍。”
他点点头,拿起水杯喝了口温水,又递给我一瓶备用的。
我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整个人更清醒了些。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我之前担心这里的人都只想红,不想做音乐。”
“我不是。”我脱口而出。
“看得出来。”他笑了笑,“你唱歌的时候,不像在表演给别人看。”
这句话让我心头轻轻颤了一下。关毅说过类似的话,母亲也用她的方式表达过,但从一个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人嘴里说出来,竟让我觉得格外踏实。
“那你呢?”我问他,“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低头看着吉他弦,沉默了几秒,“我写了三年歌,发在网上,有人听,但没人真正懂。我想找一个能把我写的旋律唱成‘故事’的人。不是歌手,是一个……能听见音乐背后东西的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刚刚听你唱歌,觉得你可能是。”
我没说话,手指轻轻抚过琴键,按下一个小三和弦。
低音区传来一声轻响,像一颗石子落进夜里。
我看着他,“那我们现在继续?”
他点头,重新拿起笔。
我翻开乐谱纸,在顶部写下第一行编排说明。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林宇开始弹奏初步的伴奏框架,我轻声哼出主旋律。当我们唱到第二段副歌,尝试加入清唱过渡时,声音在空荡的练习室里交织在一起,没有完美对齐,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朝这边靠近。
我们同时停下。
门把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