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瓦片又动了一下。
我站在仵作房内,手还搭在门栓上,目光盯着那道落灰的横梁。方才那一声轻响不是错觉,尘粒正从缝隙间缓缓飘下,在昏光里划出细线。我没有回头,只低声对仵作说:“你先出去。”
他抬头看我一眼,嘴唇微动,终究没说话,低头快步走出门去。木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屋内只剩我和这四壁残物。
火盆里的灰还是温的,案台上瓷盘盖着虫尸,卷宗放在角落。我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外面巷子安静,几户人家已经掌灯,风卷着灰扑在墙上。我收回手,指尖沾了点灰尘,在唇边轻轻一擦——有烟味,不是灶火的柴烟,是纸烧过的焦气。
我转身走向火盆。
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身后“咔”的一声轻响。我猛地回身,只见屋顶一片瓦被掀开,一道黑影跃下,直扑案台。那人动作极快,一把抓起卷宗就往火盆里塞。
火苗“轰”地窜起。
我看清了他的脸。
刑部尚书。
他站在火盆前,双手将一叠纸压进烈焰,火光照亮他冷硬的侧脸。他没有看我,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只是等着这一刻。
我没有动。
火越烧越旺,卷宗一角卷曲、发黑,字迹在热浪中扭曲。我慢慢走到案台边,伸手拿起那支发黑的银针,握在掌心。寒气顺着经脉往上走,指尖开始发白。
他终于抬眼。
“你不该回来。”他说。
“我知道你会来。”我说,“卯末添火的人不是杂役。火盆里烧的是布帛,不是取暖用的炭。”
他眼神一沉。
“你查不到什么。”他说,“太乙观的事,七年前就该埋了。”
“可有人不想让它埋。”我往前一步,“你袖口的松烟墨还没擦干净。你在翻档,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手又将一卷纸扔进火里。
火焰猛地涨高,热气扑面而来。我闭了眼,再睁开时,双掌已按在地面。
寒气自掌心涌出,沿着砖缝迅速蔓延。火舌触及冰线,发出“嗤”的一声,凝成一道半人高的冰墙,将火势拦在盆中。火星仍在跳跃,却被冻在半空,像被钉住的飞蛾。
我冲向火盆。
手指伸进边缘未燃的纸堆,用力一抽。半页残纸被拽了出来,边缘焦黑,中间还留着几个字——
“灵汐公主生母”。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慢了一拍。
这时,背后风声突起。
我本能侧身,肩头一凉,血立刻渗出来。一把短刀擦过皮肉,钉入身后的墙壁,震得砖灰簌簌落下。
刑部尚书站在我刚才的位置,右手空着,左袖翻起,露出绑在小臂上的刀鞘。
我没回头。
肩上的伤不深,但寒毒受了惊扰,手臂有些发僵。我攥紧那张残纸,缓缓起身。
“你不是为了灭案。”我说,“你是要灭人。这份记录本不该存在,可它写了什么?写她母亲不是病死的?还是写了她的血根本不是解药?”
他没答话,一步步朝我逼近。
“沈清辞。”他声音低下去,“你若聪明,就该带着这张纸离开。别再碰太乙观的事。否则,下一刀不会偏。”
我看着他。
火光映在他眼里,像两簇不肯熄的鬼火。
我没有退。
就在这时,屋顶一声巨响。
瓦片炸裂,雨水倾泻而下。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整条巷子。紧接着,第二道雷鸣滚过天际,暴雨如注。
门被踹开。
苏青鸾站在门口,剑尖滴水,衣袍尽湿。她抬手一挥,剑气直逼尚书面门。他急退两步,撞在墙上,手中短刀尚未拔出。
她几步上前,剑锋抵住他咽喉。
“是你烧的?”她问。
我没说话,把残纸递给她。
她扫了一眼,眼神骤冷。
“你想杀她灭口?”
尚书盯着她,忽然笑了:“你以为她是查案?她是在挖皇室的坟。灵汐公主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知道了太多,才死在宫里。现在你告诉我,谁给她的胆子,继续翻?”
“所以你就动手?”我说,“你不是奉命行事。你是怕自己被牵出来。七年前那晚,你在场。”
他脸色变了。
苏青鸾手腕一转,剑锋压得更低,冰霜顺着他脖颈爬上脸颊。他呼吸一滞,却仍站着不动。
“虫尸是从哪里来的?”我问。
“没人会告诉你。”
“那你呢?”我走近一步,“你为何要亲自来烧?文书可以毁,但火盆里的灰不对。你烧的不只是纸,还有东西。一块布?一封信?还是……一枚玉佩?”
他瞳孔缩了一下。
我回头看火盆。
冰墙还在,火被压在中心,微弱跳动。灰烬堆里有一角残物,不是纸,是织物,边缘绣着暗纹,像旧年宫服的样式。
我蹲下身,用银针挑出那块布。
指尖触到的一瞬,寒毒突然一颤。
这不是普通的布。
这是贴身穿过的衣料,浸过血,也浸过药香。
我慢慢站起身。
“你烧的不是案宗。”我说,“你烧的是证物。有人穿这件衣服死在太乙观,而你知道是谁。”
他咬牙,猛地抬腿踢向火盆。冰墙受震,裂开一道缝,火苗趁机窜出。苏青鸾挥剑横扫,一道冰刃飞出,将他右腿划开一道口子。他踉跄后退,靠在墙上,额头冒汗。
“走。”我对苏青鸾说。
她没动:“就这样?”
“他不是主谋。”我说,“他只是执行者。真正下令的人,还在宫里。”
她收剑,转身看向我。我肩上的血已经浸透外衫,但她没问。
我把那块布和残纸一起收进怀里。
“我要再查一遍七年前的宫档。”我说,“特别是德妃临终前后出入宫禁的名单。”
“你打算怎么查?”
“有人能帮我。”我说,“那个乞丐。他鞋底的朱砂是刑部大堂的,但他出现的地方是街头。一个流民不可能自由进出禁地。除非……他是被人放进去的。”
她皱眉:“你是说,刑部内部有人想让我们看到这些?”
“不然玉佩怎么会刚好拼上?虫尸怎么会刚好留在瓦片上?”我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灰,“有人不想让真相全毁,也不想让它全现。他们在等一个人,能把碎片拼起来。”
她沉默片刻,点头:“我去盯尚书。”
“别打草惊蛇。”我说,“他今晚不会走。他还要等上面的命令。”
我走向门口。
雨还在下,巷子里积水漫过脚背。我踩过水洼,脚步很轻。身后的火光渐渐被雨幕吞没,冰墙在高温中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走到巷口,我停下。
苏青鸾跟上来:“你去哪?”
“回府。”我说,“我要看看这块布上有没有别的标记。还有,那枚玉佩——它为什么会震动?”
她没再问。
我们并肩走在雨里,谁都没有回头。
前方街角,一盏灯笼挂在檐下,风吹得它来回晃动。
灯影里,有个佝偻的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