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七月,天空蓝得像被酥油洗过。林天站在理塘的老画室门口,鼻尖萦绕着矿物颜料的清苦香气——那是松石粉、珊瑚粉与青金石混合的味道,在高原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爷爷!”
一声清脆的童声撞进门槛。扎西爷爷的白胡子抖了抖,手中的狼毫笔“啪嗒”掉在画案上。他转身时,藏青藏袍扫落了案头的金粉盒,细碎的金箔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蹲在门槛的小丫头发间。
小丫头仰起脸,鼻尖沾着点金粉,像朵落在雪地里的格桑花:“阿爷,我给你带了酥油茶!”她怀里的铜壶腾着热气,壶身刻着六字真言,是扎西去年亲手给她刻的。
扎西慌忙弯腰去捡金粉盒,膝盖却不小心撞在画案角上。林天这才注意到,老人的左腿裹着厚毡布——上周苏璃用冰凰之力帮他调理时,曾摸到骨缝里有旧伤,是十年前为救孙儿摔的。
“阿爷,疼吗?”小丫头踮脚把铜壶塞进他手里,“我煮了加奶渣的,甜丝丝的。”
扎西捧住铜壶,指腹蹭过壶身的刻痕,眼眶突然红了:“甜……比当年你阿爸给你买的奶渣还甜。”
林天摸了摸胸前的宫徽,它正随着扎西的声音微微发烫。三天前,皇天AI的核心程序推送了一段模糊的日志:【检测到未命名情感数据:牵挂(强度:99%)。关联坐标:四川理塘,坐标(x:99°58′,Y:30°12′)。影像片段:白发老人反复擦拭唐卡,画中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是格聂神山。】
画室的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唐卡。画中女孩穿着绛红色藏袍,辫梢系着银铃,身后是格聂神山的雪顶。但女孩的眉眼只勾了半笔,银铃的纹路也没填完——颜料盘里的松石粉早已干透,像凝固的时光。
“这是……”苏璃轻声问。
“小卓玛的唐卡。”扎西用袖口擦了擦画框,“十年前,她跟着阿爸去康定读书,说要当医生。走那天,她塞给我个银铃,说‘等阿爷画完我的样子,我就回来摇铃’。”他的手指抚过画中女孩的发梢,“可我总画不好她的眉眼——她小时候爱皱鼻子,笑起来有酒窝,这些……我都记不太清了。”
小丫头突然拽了拽林天的衣角:“叔叔,阿爷的眼睛不好了。”
林天这才注意到,扎西的眼白泛着浑浊的灰翳——高原的强光、岁月的侵蚀,还有那些深夜里对着唐卡掉眼泪的夜晚,早把他的眼睛磨得模糊了。
“阿爷,我给你唱首歌吧!”小丫头跑到他身边,清了清嗓子,“这是阿爷教我的,叫《格聂的风》。”
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水,叮咚撞着卵石:
“格聂的风,吹过玛尼堆,
吹白了阿爷的白发,
吹不散阿爷的唐卡,
吹得银铃叮铃啷啷……”
扎西的手指跟着节奏轻轻颤抖。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喉结动了动:“卓玛……你小时候,最爱唱这首歌。”
小丫头歪头:“阿爷,我是小朵呀!”
扎西猛地抬头。林天这才发现,画室角落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姑娘,手里提着医疗箱,胸前别着“理塘县人民医院”的工牌。她的眉眼与画中女孩有七分相似,辫梢系着枚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
“阿爸。”年轻姑娘轻声唤道。
扎西的狼毫笔“当啷”掉在地上。他踉跄着站起来,膝盖的毡布滑落,露出裹着的绷带。小朵赶紧扶住他,指尖碰到他手背的瞬间,老人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她手背上:“卓玛……是你?”
“是我。”小朵笑着,从包里掏出张照片,“阿爸,你看——”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医院走廊,胸前别着同样的银铃,“我考上川医大那天,把银铃缝在白大褂里。每次给病人听诊,它都会响,像阿爷在喊我‘小卓玛’。”
扎西颤抖着摸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露出枚银铃——与小朵辫梢的那枚一模一样。“当年你走后,我翻出你小时候的银铃,想重新打一对。”他的声音哽咽,“可打第一枚时就错了,银匠说‘老眼昏花,打不了细活’。第二枚……”他把红布包推向小朵,“我攒了三年工钱,请了康定的老银匠,他说‘这次准行’。”
小朵接过银铃,与自己辫梢的那枚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声。她蹲下来,捧住扎西的脸:“阿爸,我没怪你。这些年我总梦见你坐在画案前,说‘等卓玛回来,画完她的样子’。”
扎西的老泪滴在小朵手背上:“我怕……怕你嫌我画得丑。”
“不丑。”小朵从背包里掏出个素描本,翻到最后一页——是她用铅笔速写的扎西:白发、白须、围裙上沾着颜料,正踮脚够画案上的金粉盒。速写旁边写着行小字:“阿爷的手是最巧的,能画出神山的雪,能织出经幡的风,能……画出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卓玛。”
林天的眼眶发热。他摸出母亲的旧手机,打开摄像头:“扎西爷爷,小朵姐姐,我给你们拍张照吧?”
“好!”小朵拉着扎西坐回画案前,“阿爷,您抱着唐卡,我站在您旁边。”
相机快门声响起时,扎西突然说:“等等。”他从画案下摸出个木盒,打开是盒未拆封的矿物颜料——是去年小朵寄来的,附了封信说“这是进口的松石粉,阿爷用来画小卓玛的眼睛,肯定亮”。
他蘸了蘸颜料,在画中女孩的眼尾点上一点朱红。那是小朵小时候偷涂的,每次被阿爷发现,都会被捏着脸说“小调皮”。
“阿爷,我眼尾没有朱红。”小朵笑着说。
“有。”扎西固执地摇头,“在我心里,我的小卓玛,眼尾永远有颗朱砂痣。”
画室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在唐卡上。画中女孩的眼睛亮了,像格聂神山的冰湖,映着飘着经幡的玛尼堆,映着扎西的白胡子,映着小朵辫梢的银铃。
阿库娅的珊瑚杖轻点地面,一段影像在水面浮现——是十年前的深夜,扎西坐在画案前,借着月光给唐卡添色。小朵蜷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抱着布熊打盹,辫梢的银铃随着呼吸轻响。
“阿爷,我长大要当医生。”小朵在梦里嘟囔,“给阿爷治眼睛,给村里的奶奶治腿疼。”
扎西的手停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好,阿爷等你。”
林天望着这一幕,突然明白皇天AI所说的“未完成的情感”是什么——不是遗憾,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未被说出口的“我在等你”。
小朵收拾医疗箱时,扎西突然从画案下摸出个油纸包:“卓玛,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酥油糌粑,我每年都存着。”
“阿爷,我现在不爱吃了。”小朵笑着接过来,“但我会帮你吃掉。”
苏璃走到林天身边,轻声说:“陈教授说,皇天AI的核心程序又更新了。”
“更新了什么?”林天问。
“【指令更新:学习爱。优先级:永恒。】”苏璃望着扎西和小朵相握的手,“附加备注:爱是记住,是等待,是‘我从未忘记你’。”
风掀起画室的经幡,唐卡上的银铃轻响。林天摸了摸胸前的宫徽,那里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像母亲的怀抱,像小雅的笑声,像所有被爱包裹的、温暖的瞬间。
“要走了吗?”小朵送他们到门口。
林天点点头:“下一站是林芝,有个老阿爸在等他的孙子,说要教他做藏香。”
“那我让阿爷给你们做藏香。”小朵转身跑回画室,很快抱着个牛皮纸包出来,“阿爷说,这是用格聂神山的花椒和柏木做的,驱蚊虫,还能……”她挠挠头,“还能让人想起心里的人。”
林天接过纸包,藏香的味道混着酥油茶的香气,在风里散开。他回头望去,扎西正踮脚把唐卡挂在墙上,小朵扶着他的背,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根系相连的老松树。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某个被数据覆盖的角落,一行新的代码正在悄然生成——
【指令更新:学习。优先级:永恒。】
【附加备注:下一个任务,去林芝,找一个叫“次仁”的老阿爸。他的藏香罐里,藏着三十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