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那句“如果……我以后还会忘记呢?”,他就已经转过身去关火。锅里的水还在冒泡,蒸汽扑在灶台上,发出轻微的嘶响。他站得很直,可肩膀绷得厉害,像是怕一松劲,什么就会从指缝里漏掉。
我没再追问。只是走过去,把剩下的鸡蛋放进冰箱。动作刚做完,手腕忽然一紧,被他猛地拽了回来。
“别碰!”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急迫。
我愣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锅柄边缘正泛着暗红,刚才那一瞬,我伸手要去端锅,竟忘了它还在炉上烧着。皮肤已经贴了上去,火辣辣地疼起来。
“没事,就一下。”我试着抽手,他却不放,反而另一只手迅速拧灭燃气,把整口锅拎起来扔进水池。金属撞击声刺耳地炸开,锅底还冒着热气。
他蹲下来,拉着我的手翻看手背。那里已经红了一片,边缘微微发肿,像被阳光晒久的纸张。
“疼不疼?”他问,声音有点哑。
“一点点。”我说,“以前送外卖淋雨摔跤都习惯了,这点算什么。”
他没说话,转身拉开柜子翻医药箱。塑料盒被倒出来时撞到瓷砖,药瓶滚了一地。他一样样捡,眼神扫过每一只标签,最后停在半管乳白色的护手霜上。
保质期是三个月前。
他盯着那支管子,手指收拢,又松开,再收拢。我看见他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这个……也能用。”我把手往回缩,“反正只是表皮烫了,过两天就好。”
他不让我动,反手把护手霜握进掌心,像是攥着什么不能丢的东西。然后站起来,一句话没说,走进了卧室。
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我听见衣架碰撞的声音,接着是他翻找的动作,很轻,但持续不断。我以为他会拿出来别的药,结果直到天黑,他都没再出来。
夜里我起了一次床,客厅灯还亮着。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张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走近才看清,是各种烫伤处理方法:冷水冲洗时间、禁忌事项、推荐药膏成分……每一条都被圈画标注,纸角都磨得起毛。
茶几上摆着手机,屏幕亮着药店配送页面,下单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五分,预计送达六小时后。
“你不用这样。”我站在门口说。
他抬头看我,眼睛底下一片青黑,像是整晚没睡。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起身走到我身边,拉过我的手重新检查伤口。
“还没好。”他说,“不能等。”
第二天清晨五点,外面天还是灰的,楼道里静得能听见水管滴水。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厨房灯亮着。他穿着昨天那件衬衫,领口皱了,袖子卷到手肘,正在往一个小本子上抄东西。
见我出来,他合上本子,把一支笔塞进口袋。
“我去趟药店。”他说。
“现在?”
“开门最早是六点半。”他看了眼表,“我已经查过了。”
我想拦他,可他动作太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门关上的那一刻,风带进来一丝凉意,我才发现自己手心有点湿。
七点四十分,他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鼓鼓囊囊。进门没换鞋,径直走向餐桌,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出来:芦荟凝胶、儿童专用烫伤膏、修复型喷雾、含维生素E的护理霜……整整十二支,颜色不同,包装各异。
“店员说这些都可以。”他一边分类一边说,“我每种都拿了,万一哪个不合适,还有别的。”
“这么多……用不完的。”
“万一你晚上觉得痒,或者睡觉沾到被子,换一种就行。”他打开一支淡粉色的,挤出一点在指尖,“先试试这个?说是温和,不会刺激。”
我没拒绝。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托起我的手,动作极轻,像是碰的是易碎的玻璃。
药膏抹上去的时候,凉意缓缓渗进皮肤。他涂得很慢,避开最红的地方,顺着纹理一点点推开。指尖偶尔擦过我的指节,温热而稳定。
“你还记得昨晚写的那些?”我问他。
他点头:“记了三遍。”
“至于吗?”
“至于。”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每天都在受伤,我都看不见。摔倒、淋雨、骑车摔破膝盖……你不说,我就当没事。可你现在在我眼前烫了,我还拿不出药,连个合适的都没有。”
他说完,把那管过期的护手霜拿出来,放在所有新买的药中间。像是特意留个位置。
“以后这些东西,都放厨房柜子里。”他把每一支按颜色排好,“你做饭多,最容易碰着。我不可能每次都反应过来,但我得准备好。”
我看着他把最后一支药放稳,轻轻拍了下盖子,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其实……”我笑了笑,“我不是那么娇气的人。”
“我知道。”他抬眼看我,目光很沉,“但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自己再什么都给不了你。”
这话落下来,屋里安静了几秒。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一排整齐的药膏上,瓶身反射出淡淡的光。
我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要买十二种?”
“店员推荐三种。”他老实答,“我说不够。她问为什么,我说……她的手很小,皮肤很细,得挑最合适的。”
我怔了下,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倒是认真解释:“不是比喻。我量过。你戴手套试过最小号,还嫌大。所以用药也得按这个标准来。”
我抽回手,轻轻打了下他肩膀:“谁让你偷偷量的?”
“趁你睡着。”他居然没躲,“左手三指并拢六点八厘米,右手因为常握车把,茧厚一点。”
“你真是……”我摇头,“闲得慌。”
他没反驳,只是把保鲜膜撕下一截,小心翼翼裹在我手背上,封口处折了个小角,防止松脱。
“今天别碰水。”他说,“早餐我做。”
“你会煎蛋了?”
“会。”他站起来,语气很笃定,“而且这次不会焦。”
他真去做了。打蛋时手还是很僵,第一个蛋壳碎了一半,但他没慌,捞出来继续。第二个完整滑进去,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我坐在餐桌旁看他忙活,手背上的凉意还在,一圈保鲜膜像某种笨拙的誓言。
锅里的蛋慢慢浮起来,蛋白凝成柔软的白色,蛋黄圆润,没有破裂。
他用漏勺小心捞出,放进碗里,又加了一勺酱油,一点葱花。
“尝尝。”他端到我面前。
我咬了一口,蛋黄流出来,温度刚好。
“怎么样?”他盯着我看。
“比昨天好吃。”我说。
他松了口气,嘴角终于翘了一下。
可就在我准备放下碗时,他忽然伸手,把我那只包着保鲜膜的手轻轻握住了。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很轻,却像落了根。
“以后疼了,一定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