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斜切进来,落在速写本翻开的那一页上。我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还靠在他肩头,被子滑到腰间,夜里暖气片的嗡鸣还在耳边低响。
他没醒,可手却一直环着我的背,掌心温热。我悄悄抬眼,看见他正盯着桌上的拼图看,目光停在那幅“暴雨之吻”上,眼神不像昨夜那样动荡,倒像是在确认什么已经落定的事。
我没出声,只是轻轻抽出手,想去拿水杯。他却先一步起身,动作很轻,怕吵醒我似的,坐到了书桌前。
我闭着眼假寐,其实一直在看他。他翻开了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声音比平时慢,像在描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我不敢动,也不敢问,生怕一开口,就把这一刻打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本子,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两封信封。泛黄的纸,边缘有些卷曲,火漆印是深红色的,上面压着两个字母缩写——和戒指内圈一样的标记。
他把其中一封轻轻推到我这边。
“你写的。”他说,“你自己拆。”
我愣住:“我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睡着以后。”他声音不高,也没笑,“我替你写的开头,但每一个字,都是你会说的。”
我盯着那封信,心跳忽然重了几分。手指碰上去的时候有点抖,撬开封蜡的动作也笨拙。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养老院门前的小路铺着石板,两旁种着矮冬青。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人,头发全白了,身上裹着那条红围巾——是我们去年冬天一起买的,洗过太多次,边角都起了毛球。女人穿着厚实的格子外套,男人披着旧风衣,两个人挨得很近,手牵着手,笑得眼角全是皱纹。
可最让我喉咙发紧的是他们的姿势——男人微微侧身看着女人,就像现在他看我一样,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一个焦点。
我猛地抬头:“这……是你画的?”
他摇头:“拍的。”
“什么时候?”
“还没到的时候。”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照片背面,“但我知道它会发生。”
我翻过照片,背面一行字迹清清楚楚:
**第天,我们依然每天说早安。**
我的呼吸卡住了。
五十年。整整一万八千二百五十个清晨。
他低声说:“你说过,最贵的不是钻戒,是有人愿意陪你数硬币。那我想,最稳的也不是誓言,是每一天醒来,还能叫你一声‘晚晚’。”
我咬住下唇,想装作不在意,可眼眶已经热了。
“顾晏辞。”我故意用冷淡的语气,“五十年太久,变数太多,谁保证得了以后?”
他没反驳,只是站起来,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厨房。
冰箱门上贴满了便签,有些字迹已经模糊,有些被油渍沾了边角。他指着那一排歪歪扭扭的提醒条:
“记得热牛奶。”
“洗衣选轻柔模式。”
“鸡蛋要打散再下锅。”
“下雨天别送外卖,等我来接。”
他一条条念完,转头看我:“你看,我们的日子从来不是靠一句话撑着走的。是从这些小事开始,一天一天,走到了今天。”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又走回书桌,拿起自己的那封信,在背面添了一行字。
我看不清内容,但他写完后,把两封信重新封好,夹进速写本最深处,然后合上本子,放进抽屉。
“等下一个第520天再打开。”他说。
我没有应声,只是慢慢走过去,拉开抽屉,把速写本又抽出来一点。
封面已经被磨得起皮,角落卷了边,内页有咖啡渍、铅笔痕、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洒上的酱油印。可每一页都填满了——我的背影、他煮糊的面、晾在阳台的衬衫、台灯下的拼图……
这些都是我们活过的证据。
我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他:“你说这是‘时光邮局2.0’?”
他点头:“第一代是你捡回我的那天。那时候我只是个忘了名字的人,你给了我一个家。现在这个,是我写给未来的邮局——不寄回忆,只寄还没到来的日子。”
“那地址呢?”我问,“写哪儿?”
“收件人是你。”他握住我的手,“地址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
我终于笑了,眼角湿了一片。
他抬手帮我擦掉,动作很轻,像怕碰坏什么易碎的东西。
“你知道吗?”我说,“我一直害怕老去。怕皮肤松弛,怕走路慢,怕记不住你的名字。”
他静静听着。
“但现在看到那张照片……我突然不怕了。”我顿了顿,“因为那个人,还是你。哪怕我们都弯了腰,拄着拐杖,你也还是会记得给我围红围巾。”
他把我拉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我也怕。怕哪天醒来,身边没了你。所以我要把未来画下来,写下来,藏起来——让它们先于时间存在。”
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稳得像早晨准时响起的闹钟。
屋外传来楼下小孩跑跳的声音,楼道里有人拎着菜回来,钥匙哗啦作响。隔壁电视放着早间新闻,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听见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有雨。
他抱着我没松手,像是要把这一刻嵌进骨头里。
我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你说‘LY&Zc’是你名字和我的缩写。可如果将来真有了孩子……他的缩写怎么办?”
他笑了,眼角浮起细纹:“那就新开一家邮局,叫‘时光邮局3.0’。”
“那信里写什么?”
“第一句。”他低头看我,声音很轻,“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小家伙。爸爸之前总把盐当糖,妈妈每次都骂我,但你们出生那天,我一定要亲手煮一碗不咸也不淡的面。”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抱紧他。
他拍拍我的背,像哄小孩那样。
“睡了个好觉。”他忽然说。
“嗯?”
“昨晚梦见我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闭上眼,像是回味,“你织毛衣,我翻书,风吹得围巾一角扫过你手背。你说,这日子太平凡了。”
“然后呢?”
“我说,平凡最好。”他睁开眼,看着我,“因为我终于不用再去拼别人的记忆,就能知道自己是谁。”
我望着他,很久都没说话。
阳光移到了桌角,照在那个存钱罐上。罐口还夹着昨夜那张纸条:“明早七点去买豆浆油条”。
我把它取下来,折好,塞进速写本里。
他也看到了,没说什么,只是将本子往抽屉里推了推,然后重新握住我的手。
“下次下雨。”他低声说,“我补你那个吻。”
我刚想笑,他忽然收紧手指,像是想起什么。
“等等。”他松开我,快步走向玄关柜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件旧西装——是他刚恢复记忆那天穿的,后来一直没舍得扔。
他摸了摸内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这个。”他递给我,“本来想等到第一百个晴天再给你。”
我接过,打开。
是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单。
患者姓名:顾晏辞
项目:脑部ct复查
结论栏写着:陈旧性创伤已稳定,近期无复发风险,记忆恢复情况良好。
下面是医生手写的备注:**建议避免剧烈情绪波动,防止记忆闪回造成认知混乱。**
我看完,手垂了下来。
他盯着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忘掉一切了吧?”
我没答,只是慢慢折好报告单,放回他手里。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那你现在还认为,我能陪你走到第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