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尖悬在纸上,墨迹缓缓晕开。我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力道不重,却让他猛地一颤。
纸页被我抽走,安静叠好放在桌角。那本法语教材还摊开着,像一道无法合拢的伤口。我没有再问,也没有看他。
厨房水壶响了。
我起身走进去,打开橱柜,取出姜片和红糖。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锅底烧热,油滑过表面,姜片落进去发出细微的滋响。水汽升腾,带着辛辣的暖意弥漫开来。
他在门口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你头痛得厉害。”我把第一杯倒掉,重新冲了一碗,递过去,“试试这个,比药温和。”
他盯着那碗姜茶,眼神有些空。几秒后,才伸手接过。
瓷杯边缘贴上唇角时,他的呼吸顿了一下。浅浅喝了一口,喉结微动。眉头松了些,像是真的被抚平了什么。
“有点烫。”他说,声音低哑,“但……不难喝。”
我松了口气,靠在灶台边看他。窗外天光渐亮,雨停了,湿气黏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他忽然抬手,整碗姜茶朝地上甩了出去。
碎裂声炸开,褐色液体溅到鞋面、墙根、他的裤脚。他整个人往后退,脊背抵住冰箱门,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抠住门把手,指节泛白。
“别……别让我喝那个。”他声音发抖,“不是这味,不是这个时候……他们说会好的,可她一直在咳,一直……”
我僵在原地。
他不是在对我说话。他是掉进了某个画面里,深得拔不出来。
我没有靠近,也没有喊他名字。只是蹲下身,一块块捡起地上的瓷片,放进垃圾桶。又拧了块湿布,跪在地上擦那些泼洒的痕迹。
擦到他脚边时,他才像是回神,想抬腿躲开,却被我轻轻按住脚踝。
“别动。”我说,“让我擦完。”
他站着没再挣扎,可呼吸还是乱的。
等地面干净了,我起身去换抹布。回头时,看见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一只手慢慢绕上去,像是要藏住什么。
但我已经看到了。
那根细绳还在。黑色的,几乎褪成灰白,缠在他左手腕内侧,紧贴脉搏跳动的地方。它太旧了,边缘毛糙,像是经年累月没摘过,又被反复摩挲。
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
母亲走前那段日子,每早都要喝一碗姜茶。她说胃冷,只有这个能压住喉咙里的腥甜。我每天熬,加红糖,多放姜。她说那味道像有人在心口点火,烧得难受,可又非喝不可。
那天清晨,她最后一次坐起来,捧着碗小口喝着,忽然抬头看我:“晚晚,要是将来有个人,闻到这味就发抖,你别怪他。那是他记得太深了。”
我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我口袋里的围巾角露了出来,是母亲留下的那条,洗得发软,边角绣着“cw”。我没动它,也没说话,只转身又倒了半杯温水,递给他。
他摇头,“我不需要。”
“不是给你喝的。”我把杯子塞进他手里,“是让你握着。热水能让手暖起来,也能提醒你现在在哪。”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接过去。指尖碰到杯壁时微微一缩,但没有放开。
房间里静了很久。
“你说过不想当顾晏辞。”我开口,声音很平,“你想做阿辞,一个只会煮面、记得我爱热牛奶的人。可问题是,阿辞不该认识那本法语书,也不该写下那些句子。更不该……对一碗姜茶反应这么大。”
他垂着眼,没反驳。
“所以我在想,”我继续说,“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是真的忘了?你是被人逼着忘的。而这些事——”我指了指桌上的机票复印件,“包括学法语、买票、甚至这根孝绳……都是你在清醒时做的选择。可后来,有人把这一切从你脑子里挖走了。”
他猛地抬头,“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告诉我。”我说,“是我拼出来的。骨髓捐赠的时间,你本该登机的日子,还有母亲收到移植的日期……全都对上了。五年前你出了车祸,醒来就成了失忆的阿辞。可你捐髓的对象,是我妈。你救了她,可你不记得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最奇怪的是,”我低声说,“你明明不认识我,却准备去法国等一个穿灰裙子的女孩。你说你觉得不说法语就找不到她。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法国。”
“我不是为了找她。”他忽然说。
“那你为什么去?”
“因为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不走,会有一个人来送命。”他声音很轻,“她说她是我的医生,姓林,编号RL-0725。她说只要我还记得‘苏晚’这两个字,就会有人死。所以我必须忘记一切,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我心头一震。
RL-0725。硝酸甘油药瓶上的刻字。
原来不是生产批号。
是她。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我问,“既然他们安排好了航班,让你离开,你为什么不走?”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得像深夜的湖。
“因为我梦见了你。”他说,“梦里你在哭,站在雨里,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外卖箱。你说‘阿辞,你答应过要等我的’。可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醒来后,我就开始学法语,买了机票,可最后……我没登机。”
“然后你就出事了。”
他点头,“第二天早上,车撞上了桥墩。等我再睁眼,已经在医院,他们告诉我我是顾晏辞,集团总裁,未婚,无亲属往来。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站在原地,听得心脏发紧。
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切割——把一个男人的记忆、情感、选择全部抹除,只为让他回归既定轨道。可他偏偏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反抗。
所以他被清除了记忆。
所以他变成了阿辞。
所以他现在站在这里,手腕上还戴着为陌生人戴过的孝绳。
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旧围巾,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椅子上。
“我妈临终前,喝了最后一碗姜茶。”我说,“她说那天早上,有个年轻人来医院献了骨髓,连脸都没露。护士说他走的时候,手腕上绑着一根黑绳。”
他低头看着那条围巾,又看向自己的手腕。
手指一点点松开,任那根细绳裸露出来。
“我以为摘了就行。”他嗓音沙哑,“可每次闻到这味姜茶,我就看到她躺在床上,咳得喘不过气,而我……只能站在门外听着。”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重新洗锅,切姜,烧水。
这一次,我没有加糖。
水开后,我倒了一杯,端到他面前。
“这次不烫。”我说,“你可以不喝。但我想让你知道,这味道不会再带走任何人了。”
他盯着那杯茶,许久,终于伸手接过来。
没有喝,只是捧着。
蒸汽往上飘,落在他睫毛上,凝成极细的小水珠。
晨光透过窗缝照进来,落在他肩头。房间依旧弥漫着姜的味道,浓烈、执拗,像一段不肯退场的记忆。
他坐在餐桌旁,低着头,手指一圈圈摩挲着杯壁。
我拿起药盒,把剩下的布洛芬一颗颗倒进垃圾桶。
盖子合上的瞬间,他轻声说:
“我不是不想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