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我面前,拎着热豆浆和油条,肩头湿了一片,发梢还在滴水。雨还没停透,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潮气贴上小腿。我没起身,也没说话,目光落在他左腕那道疤上,像一道干涸的河床横在皮肤上。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有个男人冲进来,抱着出血的孕妇往楼上跑。”
原来不是幻觉。
他把早餐放在小桌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打破什么。我看着他指尖蹭过纸袋边缘,忽然抬手扶住门框,整个人晃了一下。
“阿辞?”
他没应声,呼吸变得急促,左手猛地按住胸口,指节泛白。脸色一瞬间褪成灰白,额角渗出冷汗。
“别……去医院。”他咬着牙,声音压得很低,“别让记忆回来。”
我冲进卧室翻出床头柜里的暖宝宝——那是我冬天常贴的,他说冷的时候也能用。撕开包装,我掀开他的衬衫下摆,把发热贴紧紧按在他左胸口。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他身体一僵,随即微微颤抖。
“再贴一个。”他闭着眼,声音发抖,“这里……还不够。”
我又撕了两张,分别贴在他后背肩胛之间。他靠着墙滑坐下去,背脊抵着冰凉的瓷砖,额头抵着膝盖,喘得厉害。我跪在他旁边,想扶又不敢乱动。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疼了一下。下一秒,他把我的手拽到脸侧,鼻尖蹭过我指节外侧那层粗糙的茧。
静了一瞬。
然后他睁开了眼,瞳孔剧烈收缩,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你手上的茧……”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和那个孕妇手上的消毒水味一样。”
我脑子嗡的一声。
五年前医院走廊,母亲刚做完手术,护士站在门口低声议论:“那位先生手上全是血,可动作轻得像在抱新生儿。”
那时我守在病房外,低头看自己手指——长期做护工洗消毒液留下的裂口和硬皮,在灯光下泛着暗红。
没人知道那天我也在场。
没人知道我就是那个“孕妇的女儿”。
而现在,这个曾在暴雨桥头救下母亲的男人,正抓着我的手,凭着气味和触感,认出了五年前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我。
“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卡在喉咙里。
他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攥住我,眼神恍惚又清醒,像是在两个时空之间挣扎。“那天……她躺在桥边,羊水破了,嘴里喊着不要孩子……我说‘别让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妈妈’。”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抱她上救护车时,有个女孩冲过来哭,手上有洗不掉的消毒水味,指甲缝里还有药棉碎屑……你那时候就在那儿。”
我猛地抽手,却被他一把拉回。
“我不是为了记住才来找你的。”他喘着气,额头抵上我的肩膀,“我是忘了以后,才知道什么叫活着。”
窗外雨声渐弱,屋子里只剩下他艰难的呼吸声。暖宝宝还在持续发热,我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稳下来,但那只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我低头看他贴在衣服外的暖宝宝边缘已经开始翘起,胶面被体温烘得微黏。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旧疤痕,动作很轻,像在确认某段被掩埋的过去是否真实存在过。
“你还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吗?”我终于问出口。
他沉默了几秒,缓缓抬头,“短发,左边耳垂有一颗很小的痣。她昏迷前一直抓着我的袖子,说‘谢谢你,孩子他妈会感激你’。”
我鼻子一酸,立刻仰起头。房间里太安静了,连呼吸都显得沉重。
“那你为什么……五年都没出现?”
“我试过。”他声音低下去,“出院后我去医院问过,但他们说家属没留联系方式。后来我让人查,只知道是个护工家庭,住在老城区……等我找到那栋楼时,已经拆迁了。”
他说完,抬眼看我,眼里有疲惫,也有某种近乎执拗的光。“直到那天晚上,你骑着电动车穿过雨幕,车灯照在我脸上……我以为是幻觉。”
我忽然想起撞车那晚,他望着我时的眼神——不是愤怒,不是责备,而是一种近乎失语的震动。
原来他不是第一次见我。
他是第二次,救了我。
我慢慢蹲下身,和他平视。出租屋的灯昏黄,照着他眼下青黑,嘴唇仍有些发白。暖宝宝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着,像一种缓慢的治愈。
“以后痛了就说。”我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重新覆上新的暖宝宝,“别硬撑,也别怕想起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碰了碰我眼角。
“你哭了。”
我没有否认。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温热地划过脸颊。
“我不该哭的。”我吸了口气,“你现在需要安静。”
“让我看着你哭完。”他靠在墙上,声音很轻,“上次看你哭,是你妈走那天。我在楼梯口站了很久,没敢上去。”
我怔住。
“你不知道吧?那天我也去了。”他闭了闭眼,“穿黑衣服站在最后面,没说话。你烧纸的时候,风吹走了几张,我帮你捡起来,放回火盆里。”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能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五年的空白里,原来他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不远不近,不言不语,却从未真正离开。
他忽然抬起右手,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不容拒绝。
“这次我不想忘了。”他说,“哪怕记起来会痛,我也要记得你是谁。”
我望着他,胸口闷得发疼。
暖宝宝还在发热,贴在他的衣服上,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表面,温热依旧。
他看着我这个动作,忽然牵了下嘴角。
“你说……人能不能靠温度活下来?”
我没答。
他也不需要答案。
雨彻底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那张掉落的油条包装纸上。褶皱的锡纸反射出一点微光,一闪,又暗下去。
他靠在墙边,呼吸渐渐平稳,眼睛半阖着,像是累极了。我轻轻把他的鞋脱掉,垫了个枕头在他背后。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别走。”
“我不走。”
“那你坐这儿。”他拍了拍腿侧空出的位置,“就一会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他身边。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把头偏过来,靠在我的肩膀上。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带着暖宝宝的热度,也带着他心跳的节奏。
我们就这样坐着。
窗外,积水从屋檐滴落,砸在楼下铁皮棚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下。
又一下。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手还搭在我的手腕上,没有收紧,也没有松开。
我低头看他贴在胸口的暖宝宝,边缘已经微微卷起,胶面开始失去粘性。
但它还在发热。
就像五年前那个雨夜,他抱着母亲冲进医院时,滚烫的体温穿透冰冷的雨水,一路烧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