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着那根骨髓穿刺针走出墓园,指节发白,血顺着掌心往下滴,在台阶上留下断续的暗痕。我跟在他身后,一句话没说。
夜里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他走得极快,像是被什么推着往前冲,脚步没有一丝迟疑。我知道他在找记忆——不是别人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身体里藏着的那些画面,正一帧帧往外涌。
我们打车到了霖氏总部楼下。玻璃幕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竖立的黑冰。他抬头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去摸后颈,眉头猛地一拧。
“这里……有扫描口。”他说,“他们用这个读取数据。”
我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从母亲病历上的实验室名称,到他梦中反复出现的环形灯房间,再到此刻他对建筑结构的熟悉——这些都不是巧合,是被埋进去的东西正在苏醒。
大楼已经封锁,安保系统全面升级。我掏出曾经送外卖时用过的临时工牌,试图刷开侧门,红外线一闪,警报未响,但门锁纹丝不动。
他站在铁门前,呼吸渐渐变重。突然抬脚踹向通风口下方的金属盖板,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他弯腰,双手扣住边缘,用力一撕——铁网应声裂开,露出黑洞洞的竖井。
动作干净利落,像演练过千百遍。
“你以前……经常这样进来?”我低声问。
他没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痛。然后他先进了通道,背影绷得很紧。
爬了十几米,我们在四十七层爬出检修口。走廊空荡,地砖拼接处有一道细缝,偏深褐色。他忽然伸手拦住我,把我按在墙角。
“别动。”他盯着那条缝,声音压得很低,“血是从这儿流过去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不是描述,是重现。他梦见我死在这里太多次了,连血迹蔓延的方向都记得。
“哪一次?”我问,“你梦见我怎么死的?”
他闭了闭眼。“从天台摔下来。三次。角度不同,抛物线不一样,但落地点都在这一片。”
我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回来。这不是执念,是身体在提醒他:有些事还没发生,但它已经被预演过无数次。
我们沿着消防通道往上走。越接近顶层,他的步子越慢,每迈一步都要扶着墙喘口气。到了天台门前,一道电子锁红光闪烁。
苏晚。
我听见他轻声念我的名字,像确认什么。
他闭上眼,手指在密码盘上停了几秒,输入六位数字:。
门开了。
风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雨前的气息。我跟着他跨出去,脚下是一整片干涸的红色图案——巨大的五角星横亘在整个天台地面,线条粗粝,像是用喷枪画上去的,又像是……真的用血涂的。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其中一条边,胃部猛地抽搐,弯腰吐了出来。
我扶住他肩膀,发现他全身都在抖。
“这不是第一次。”他抹了把嘴,嗓音沙哑,“我在笔记上画过这个符号。经济学课上,老师讲供需曲线的时候,我总在旁边画五角星。我以为是无聊随手涂的……原来坐标早就标好了。”
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泛黄的笔记本页面,公式旁边的确有个小五角星,旁边写着一组经纬度。他放大画面,又抬头看向眼前这幅血画。
完全重合。
“不是梦。”他声音很轻,却像刀刻进空气里,“是训练。”
我慢慢走到图腾中央,仰头看天。乌云正在聚拢,月亮被遮住一半。忽然,我注意到五角星五个角的延长线方向不对劲。
“你看那边。”我指向东南角的射线,“那条线,直对着我们住的小区。”
他站起身,踉跄几步走到我身边。顺着视线望去,远处居民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正是我们那间十五平米出租屋的位置。
另一个角指向医院,第三个角对准维安特大厦,第四个落在新城区规划馆,最后一个……直指城郊废弃的精神康复中心。
“他们在标记地点。”我说,“这是张地图。”
他没说话,只是猛地将我拉进怀里,转身背对风口,双臂紧紧箍住我。我能感觉到他心跳极快,呼吸喷在我耳侧,滚烫。
“他们让我梦见你死。”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那就说明,结局还能改。”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那阵急促的心跳,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说你梦到我坠楼……是从哪个位置掉下来的?”
他抬头,目光锁定天台边缘一处护栏。那里有一小段金属弯折变形,像是被人强行掰开过。
“就是那儿。”他拉着我走过去,俯身查看缺口下方的外墙,“抛物线轨迹要符合空气阻力、起跳角度、体重系数……我算了上百遍,每一次模拟结果都指向同一个落地点。”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城市灯火如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你一直在算,为什么从来没有尝试阻止?”
他怔住。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砸向自己太阳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逼出来。
“因为我被设定了反应模式。”他喘着气,“看到你靠近边缘,我会恐惧,会喊停,但从不会主动干预。程序只允许我‘见证’,不允许我‘改变’。”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阴谋本身,而是连反抗都被提前计算在内的窒息感。
“那你现在呢?”我问,“你现在想做什么?”
他低头看我,手掌贴上我的脸,很轻,却又坚定得不容挣脱。
“我想抱住你。”他说,“然后跳下去。”
我猛地一颤。
“不是真跳。”他苦笑了一下,“我是说,如果命运给我们划好了抛物线,那我就亲手打破它。我不再做那个只能记录数据的人。我要成为改变轨迹的那个变量。”
他松开我,走向天台中央的五角星。蹲下身,用手指蘸了边上尚未清理干净的残留物——暗红色,黏稠,带着腥气。
他在地上开始画线,速度很快,像是在复原某个被删除的记忆。我本以为他又在描摹那个图腾,可仔细一看,不是五角星。
是坐标轴。
x轴横贯东西,Y轴纵穿南北,原点正好落在血画中心。他在右上方标了个点,写上“家”,左下方标“医院”,又在远处几个地标位置依次标注。
最后,他在x轴尽头画了一个叉,旁边写:**终点?**
“你在做什么?”我走近。
“建模。”他指着那些点,“把他们的计划变成可预测系统。既然他们用科学手段操控记忆和行为,那我也用科学来对抗。抛物线可以计算,人心也可以量化。”
他抬头看我,眼神清明得不像个刚吐过的人。
“苏晚,你信不信,一个人的爱也能成为物理常数?”
我没答。因为就在这时,他左手忽然抽搐了一下,笔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眉头皱起。再抬起时,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再次划向地面,在水泥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痕迹。
像在写什么字。
又像在画另一个五角星。
他想收手,可肌肉僵硬,指尖继续移动。我赶紧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后拉。他整个人一震,这才停下。
我们俩喘着气,对视着。
他的手还在抖。
“刚才……”他声音发紧,“不是我。”
风卷着碎纸从角落飞过,打在我腿上。我低头一看,是半张烧焦的纸片,上面残留着一行打印字:
【情感干扰阈值突破,启动备用协议】
我把它捏紧,塞进口袋。
阿辞缓缓站起身,看向城市深处。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种诡异的惯性。
“他们还在运行。”他说,“而且……已经开始修正误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