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向来是小雨大雨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何时能穿过这雨帘,看破宫里宫外纷燃的烈焰背后呼之欲出的危险呢?
“咳咳。”闻从景推门出来,低声道,“下官已经给侯爷包扎好了,他说要见女史一面。”
雾盈不及他说完就要推门进去。
闻从景连忙拉住她,“柳女史别急,侯爷说,他身上伤口狰狞,还是与女史隔着屏风相见。”
雾盈心下一惊,眸子里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雾盈心一横,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正中隔开一道青绿山水屏风。
雾盈把门掩上,上前走了几步,轻咳了一下掩饰自己的尴尬,“你有什么事?”
其实她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看闻从景给他包成了个什么样的白粽子。
但他既然非要这面子,雾盈也不能不给。
“你的计划很好。”里头悠悠传来极轻的声音,“不必为了此事自责。”
雾盈万万想不到他把自己叫进来只为了这话,顿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虚张声势地道:“我没有啊,你真是想多了,是裴氏诡计多端,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说得倒是轻巧,只是不知道方才在院子里哭得梨花带雨地说“死一百次也难以赎罪”的人到底是谁。
反正她向来是这般需要哭的时候哭,需要笑的时候笑的,也未必是真的……后悔至极。
“你……”雾盈想要绕过屏风,可踌躇了半晌也不敢迈出一步。
“你站那儿别过来。”宋容暄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听出她想干什么。
“我说,咱俩好歹相识十几年……”
“十二年。”宋容暄淡淡地说。
一听他说此话,她真是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都说柳女史博闻强记,”宋容暄讥诮道,“看来也不过如此。”
“若是像宋侯爷一般,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记着,那岂不是要累得日日不得安眠了。”旁的她不敢自夸,若论能说会道,她在整个瀛洲都是无敌手的。
她方才的眼泪,全都白流了!怎么偏偏摊上这么个……
“我方才都是为陛下龙体担忧,”雾盈慌忙为往回自己找补,“只要陛下还活着,雾盈就放心了。”
若是陛下出了事,她恐怕就不会在这了吧?
她定然是在靖王府与骆清宴商议对策,阻挠太子登基,继而成全她柳家光耀门楣之愿了吧。
“你没死就行,我去向娘娘复命了。”雾盈轻手轻脚掩上了门。
宋容暄听到她站在窗子前,问闻从景他的伤要如何照顾,细细致致地问了好多条。
“女史放心,二殿下是个惜才之人,”闻从景笑了笑,“侯爷是国之栋甍,下官在此照顾,自然不会出了差错。”
话里话外,都明摆着这是骆清宴的意思。
宋容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连这等小事都放在心上了。
倒不如柳雾盈,什么闲事都不挂心,只一心奔着她的大好王妃前程去了。
雾盈与温夫人道了别,登车回宫。
到了宣室殿,却已经不见皇后等人,雾盈又急匆匆回了鸾仪宫,方见太子和二殿下、三殿下在外间等候。
骆清宴与雾盈一同出了鸾仪宫,把前因后果都交代过了。他们果真在废墟里头找到了暗室,皇上只是受了点惊吓,毫发无损。
只是宣室殿确实焚毁,皇上如今不得不另择住处了。
裴氏的尸体已经烧得焦黑,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里头忽然传出极有威严的一声,“柳司记过来。”
是皇上的声音。
雾盈连忙毕恭毕敬地进去,肖尚宫甚至亲自为她掀了竹帘,雾盈眉心微微一跳,有些诧异。
“你设计此局,让恶人伏法,朕还要好好谢你。”皇上捻着花白的胡须,温声道,“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朕都能满足你。”
皇后本来在一旁端坐,面容上浮现出些许欣慰,对她说,“阿盈,你不必拘礼,算起来,陛下还算是你的姑父,日后更是一家人了。”
说罢,她瞥了皇上一眼,见皇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便当他同意了。
“你说便是。”
雾盈知道,她说的这话,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她已经筹谋了一个月,眼看就要达成目的。
不达目的不罢休,才是她柳雾盈的风格。
雾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郑重地跪下,拜了三拜,一字一句道:“下官希望与二殿下退婚。”
满室寂静。
皇后捂着胸口,翻了个白眼,险些晕过去。
皇上也是一脸震惊,他本来以为女儿家眼皮子浅,所求不过姻缘富贵,这些他自然都能赏赐。
可是没想到,她求的也是姻缘,只不过是拆了自己的姻缘罢了。
皇上想要喝一口茶压压惊,可端着茶盏的手气得止不住发抖,最后只得重重放下了。
“你可知道君无戏言?”
“下官知道,可……即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下官这婚,也必须退。”雾盈不敢抬头看皇上的神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下官与二殿下并非良配,强行嫁过去也是家宅不宁,相看两厌……”
柳女史巧舌如簧,把自己平生所学都用在了此处。
“不行!”骆清宴在外间听得清清楚楚,连忙绕过屏风直奔皇上,“儿臣与阿盈姻缘天定,怎可轻易拆散?”
“骆清宴,你问过我了吗?”雾盈直视着骆清宴的眼睛,一步也不肯退。
“行了行了,”骆奕看他俩这般实在心烦得紧,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朕再考虑一下。”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太子笑得一脸得意,甚至还拍了拍骆清宴的肩膀,可骆清宴脸色阴沉,连正眼都没瞧他。
雾盈知道,陛下没有立刻答应,想必心中是不愿意的,可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必然要一条路走到黑。
雾盈一出宫门就往尚宫局走,对骆清宴连礼都没行。他阻挠她退婚,这般纠缠她不放,到底有什么意思?
若不是他们柳家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雾盈必方才定往他脸上甩巴掌了。
“啪!”
骆清宴一抬手,一个菱纹柳腰瓶从博古架上掉落,跌落成片片碎瓷。
这瓷片让他无端想起了她跪在碎瓦砾上,徒手从废墟里将宋容暄挖出来的样子。
“她……她居然为了宋容暄与本王退婚?”骆清宴眸子再不复从前的光风霁月,有的只有彻骨的恨意。
他从前想不通的种种,也在此时都有了眉目。
他明明告诫过宋容暄许多次,不要试图接近他的未婚妻。可宋容暄呢?三番五次挑战他的底线,真当他骆清宴是好欺负的吗?
他记得皇后的话,宋容暄的确是一匹绝世千里马,可若是驯服不了,只会徒增麻烦,不如除之。
可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办法驯服他?
没有任何一个人毫无破绽,他若能寻出宋容暄的破绽,再以此为挟,拿捏他就容易多了。
他们三人之间的结,倒是越缠越死了。
雾盈近日一直惴惴不安,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后定然会寻个机会向她发难。
她觉得她从前的种种筹谋都成了无用功,而且陛下那头没松口,想必是不同意她的退婚了。
试想一个女子主动退婚,名声要受到多大的损伤?能不能嫁得出去都不一定,柳家高门显赫,能受得了这般折辱?
雾盈觉得头顶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利刃,让她昼夜不得安心。
这种主动权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这日晨昏定省后,雾盈刚出门没多久,忽然想起了这事,又折返到鸾仪宫,想去找皇后问个清楚。
守门的太监见她刚走没多久,也就没再通报。
雾盈的脚步轻,她走了几步,还没绕过云母屏风,听得皇后一声咳嗽:“此事柳尚书同意了?”
“哪有不同意的理。”说话的人是肖蓉。
“那是极好。”皇后理了理鬓发,“本宫就盼着阿盈早日嫁进王府……”
“婚期就在月底,娘娘就等着新妇给您见礼吧。”肖蓉的笑声甜丝丝的,让皇后很是受用。
雾盈在屏风后愣了半天,攥紧了袖子。
他们竟然如此……瞒着她……如今不只是生辰八字,连婚期都瞒着她定下了。
雾盈转头就走,皇后听见袖子的响声,连忙叫肖蓉出去看看,肖蓉出去一看见背影便知道大事不好,脸色很是难看:“娘娘……方才来的是柳司衣……”
“她都听见了?”
“应该是,”肖蓉迟疑着,“奴婢派人把她追回来?”
“不用,如今她也知道了,正好省得叫人通知她。”皇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露出森冷的笑容,“本宫可是三书六礼一样都不曾少了她的,她若再不识抬举,可就不是我们柳家的人了。敢在陛下面前提退婚,是谁借她的胆子!”
“娘娘说的是。”肖蓉小心地退了出去。
雾盈把自己埋在一堆锦绣衣物中间。
她只有忙得脚不沾地,才能不分出时间去想那些注定她无法改变的糟心事。
烟罗金缕蹙金绣交领齐胸襦裙的金线有些脱线了要再缝上,黛绿缠枝葡萄纹高腰曳地襦裙的裙角被踩脏了要洗,红地宝相花马面裙有点短了不合身……
她的脑海里每日掺杂了无数件琐碎的事情,这让她整个人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几乎连饭都顾不上吃,一下子消瘦了很多。
这日傍晚,天边浸透了落日余晖,几只喜鹊在石榴花枝上跳来跳去,看得她好心烦。
她正马不停蹄地吩咐着,口里念念有词,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快看看谁来了?”
雾盈回头一看,沈蝶衣和许淳璧居然都站在门口,沈蝶衣提着黄花梨食奁,看起来不轻。
“你们……怎么来了?”雾盈惊喜地飞奔过去。
“许典衣说你近来瘦得厉害,”沈蝶衣倒也不藏着掖着,“这不,我新研究的菜,让你给我试试喽。”
“真好……”雾盈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让她们坐下。
这个时间女官们都在会食,因此这里人很少。
沈蝶衣一把食奁打开,顿时满室生香。
沈蝶衣一说起食物来眉飞色舞:“这道菜要取鲤鱼尾部最细嫩的肉,剔骨后加笋片、香菇等熬煮成羹。唐代《云仙杂记》提到“洛中尤重鲤尾,曰‘金齑玉脍,不如鲤尾’,你们没吃过吧?”
那鲤尾羹色泽乳白,略带透明,其中漂浮着嫩白色的鱼肉、淡黄色的笋片和黑色的香菇片。
“尚食大人费心了。”雾盈埋头吃饭的时候,许淳璧不无担心地问:“大人你最近怎么了,如此……萎靡不振的?”
“我哪有?”雾盈灵动地眨眨眼,“我不是每天都在尚服局吗?”
“不对,你很不对劲。”许淳璧咬紧了下唇,“你若是跟我们说,我们兴许还能帮帮你。”
“不用,”这次她一点也没犹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次谁都帮不了我了。”
沈蝶衣也是一筹莫展。
许淳璧试探着问道:“是……坏事?你得罪了娘娘?”
“不是。”雾盈放下了筷子,抱紧了自己,把头埋在怀里。
“也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可却让你那么难过。”许淳璧说着说着,也觉得难以理解,“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事?”
“自然是有的。”沈蝶衣的神情落寞了几分,摇了摇头,“咱们估计也是关心则乱。”
“我没事。”雾盈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送走了二人,雾盈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连鬓发都弄得乱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柳府怡景轩。
“老爷,阿盈这婚事是不是……太仓促了些?”墨夫人立在铜镜前,端详着柳鹤年的神色,手里端着药碗。
“是娘娘的意思。”柳鹤年闭了眼睛歇了片刻才道,“近来礼部已经递上去了好几个世家小姐的名帖,若是再不定下来,恐怕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问过她的意思了吗?”墨夫人深知盲婚哑嫁有多危险,禁不住眸中浮现些许担忧,帕子攥紧了些。
“她?”柳鹤年横了妻子一眼,“二殿下一表人才年少有为,轮得到她挑三拣四?”
“可……”墨夫人心煎似火烧,“婚姻之事,若是不过问双方可能……”
“可能怎样?”柳鹤年一把推开她,“你若是再不明事理,由着她胡闹,可就是你教女无方了!”
说着,他推开门,大步走进了茫茫夜色。
墨夫人颤颤巍巍地起身,让婢女点起了一排灯,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观音佛萨保佑我女儿袅袅一生顺遂如意,嫁得如意郎君……”
可是一阵狂风起,那一排灯挨个被吹灭,只有最东边那一盏还摇曳晃动着不肯熄灭。
“到底是她命里该有一劫……”
墨夫人回忆起她怀着雾盈的时候,曾经去过一趟觉岸寺的。那弘光大师见了她,只笑着说:“柳氏德厚流光,忠君体国,念念在苍生福祉,事事为邦国兴盛。论其智略,胸藏韬略,腹有良谋。当朝堂议事,每遇疑难,皆能剖析入微,条理分明,所献计策,往往切中要害,裨益国政。”
那和尚说了一堆奉承话,却让身怀六甲的墨夫人觉得糊涂,以为自己腹中是个麟儿,日后必定登堂拜相光耀门楣,不料孩子落地后竟然是位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她竟然忘了,那和尚还有一句谶言。
“此生必有一情劫……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过……所幸山重水复疑无路,也能觅得良缘永结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