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森严气息尚未完全从身上散去,众人便移步至早已布置妥当的主厅,准备开始一年一度的家族年宴。
主厅内张灯结彩,巨大的圆桌上铺着喜庆的红色桌布,上面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冷盘和前菜,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与祠堂的肃穆相比,这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但也仅仅是表象。
真正的等级和规矩,在这里体现得更加赤裸和残酷。
座位安排,是家族内部权力和地位最直观的体现。
最上首的主位,自然是江家目前地位最高的老太君。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缎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翡翠头面,面容严肃地端坐在太师椅上,不怒自威。
她的左手边,依次是二叔公等几位族老,以及江月月的母亲,苏婉清。
她一身素色暗纹旗袍,外披着昂贵的羊绒披肩,面容与江月月有五六分相似,却透着一股久病般的苍白与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此时她正用一方丝质手帕,不住地轻轻按压着自己的眼角和太阳穴,眉头微蹙,似乎强忍着某种不适。
她的目光低垂,偶尔抬起瞥向场中,也很快落下,从不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她的女儿江月月。
之前秦牧和江月月领证结婚前也见过,只是简单拜访过后,她就以身体不适让二人回去了。
右手边,则是各房头的核心子弟,江辰赫然在列,位置颇为靠前。
而越往下,座位代表的地位就越低。
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几乎就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旁系子弟,或者尚未成年的小辈。
江月月作为长房嫡女,又掌管着家族大部分核心产业,她的位置被安排在老太君的右手边第一位,紧挨着江辰,这彰显了她在家族商业中的地位。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向本该属于秦牧的座位时,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心底直冲头顶!
秦牧的名字牌,没有被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也没有被安排在任何一个稍微靠前、能与江家子弟平起平坐的位置。
而是被孤零零地、刻意地,放在了最末尾!最靠近厅门通风口的一张狭小条案旁!
那张条案,与其说是餐桌,不如说是给随时听候吩咐的仆役暂歇或摆放备用碗筷的地方!
位置低矮,光线昏暗,甚至能感觉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丝丝冷风。
而坐在那张条案附近的,是几个穿着明显朴素许多、神情拘谨的远房晚辈,以及……垂手侍立在旁、随时准备上前服务的管家和佣人头目!
这已不仅仅是轻视和排挤。
这是赤裸裸的、极具侮辱性的安排!
是要将秦牧的身份,彻底踩在脚下,与仆役等同!
是要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宣告他根本不配成为江家的一份子!
“岂有此理!”
江月月脸色瞬间冰寒,胸脯因愤怒而微微起伏。
她甚至没有去看安排座次的是谁(不用猜也知道是二房搞的鬼),直接一把拉起身边还有些茫然的秦牧,转身就欲朝厅外走去!
这个宴,不吃也罢!
“站住。”
一个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主位传来。
是老太君。
她眼皮微抬,目光平静地看向江月月,语气听不出喜怒:“月月,你要去哪里?年会家宴,岂能说走就走?成何体统?”
江月月脚步顿住,转过身,面对老太君,强压着怒火,声音却依旧带着颤音:“奶奶!您看看这座位安排!秦牧是我的丈夫,是您名正言顺的孙女婿!将他安排在末席仆役之侧,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打我的脸,还是在打我们长房的脸?!”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安静下来的主厅里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也有少数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二叔公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仿佛事不关己。
江辰则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看好戏般看着这一幕。
老太君眉头微蹙,目光扫了一眼末席那个孤零零的名字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淡淡道:“座位安排,自有其规矩。秦牧初来乍到,对家族尚无尺寸之功,坐在末席,循的是古礼,也是让他先熟悉熟悉家族氛围。你如此大惊小怪,才是失了身份。”
古礼?熟悉氛围?
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让江月月气得浑身发冷!
这分明就是纵容甚至默许了对秦牧的羞辱!
“奶奶!”江月月还想争辩。
“够了!”老太君语气加重,带着一丝不耐和警告,“年会之上,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座位既已安排,岂能随意更改?坐下!”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江月月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看着老太君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嘲讽或冷漠的面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
在这个腐朽而刻板的家族里,所谓的规矩和长辈的权威,就是他们打压异己最有力的武器!
她若强行带秦牧离开,就是忤逆不孝,正好给了他们发作的借口!
秦牧站在江月月身边,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月月非常生气,非常难过。
是因为座位吗?
他看了看那个最角落、最不好的位置,又看了看气得脸色发白的江月月。
他轻轻拉了拉江月月的手,小声道:“月月,没关系的。我坐哪里都可以。你别生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不少人耳中。
顿时,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从席间传来。
看,果然是个傻子,被如此羞辱还能说出这种话。
江月月看着秦牧那双纯净的、带着担忧的眼睛,心中一痛,怒火反而奇异地平息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更加坚定的保护欲。
她不能在这里失控。
她不能让秦牧在承受羞辱的同时,还要为她担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深深地看了老太君一眼,没有再说话,而是拉着秦牧,径直走向那个最角落的末席。
她亲自为秦牧拉开那张低矮的凳子,看着他坐下,然后自己则没有回到原本属于她的、靠近主位的座位,而是直接从旁边拖过一张空着的凳子,紧挨着秦牧,坐在了这冰冷的、充满侮辱性的末席之上!
她用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
全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老太君和二叔公,脸色都微微一变!
他们没想到江月月竟然如此刚烈,宁愿放弃象征地位的主桌席位,也要陪在那个废物赘婿身边!
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家族的权威和规矩!
江辰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眼神变得更加阴鸷。
秦牧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江月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月月坐在他身边,他就一点都不觉得这里不好了。
宴席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美酒佳肴流水般端上,主桌那边推杯换盏,看似热闹,实则各怀鬼胎。
末席这边,却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无人过来敬酒,无人与他们交谈。
那几个远房晚辈和仆役头目,更是小心翼翼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生怕被牵连。
各种或明或暗的嘲讽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江月月面沉如水,她亲自为秦牧布菜,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的人听到:“这里的厨师比不上家里的,你将就吃点,回家我再给你做。”
用行动宣告“我的丈夫,我来疼”,霸气回应所有羞辱。
秦牧倒是很听话,乖乖地吃着东西。
周围的嘲笑和孤立,他似乎浑然未觉。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主厅正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中堂画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松鹤延年图》,笔墨苍劲,气势雄浑。
但秦牧看的,却不是画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了画作角落的题跋和几方收藏印上。
尤其是其中一方颜色暗红、形制古拙的印章。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眼神里,不再是懵懂和茫然,而是流露出一种极其专注的……审视。
仿佛一个最苛刻的鉴定师,在审视着一件可疑的藏品。
那方印……
线条的走势……
还有那个模糊的边款刻字……
好像……不对?